半脸后妈（小说）

董大夫

　　父亲34岁时被电锯锯掉了一只胳膊，我妈也跑了。第二年，一个被大火烧得只剩半边脸的女人成了我后妈，我们家也有了另一番天地。

后妈来我家第一年，父亲的自卑和气急败坏常常会透过剧烈的吼骂响彻整个小院。第二年，父亲一个人跑到河堤，大哭一场后跳了下去。后妈一直悄悄跟着父亲，看着他哭，看着他鼓起很大的勇气跳，又凭借一己之力把他救上来。

出院后，父亲变得正常了很多。一年后我妹妹出生了。邻居过来道喜，调侃后妈：孩子咋不像你啊？她笑说像我可坏事了，那得给媒婆送多少礼！大伙都哈哈地笑起来。那一刻，八岁的我模糊地知道她为啥能“捏住”父亲了？妹妹一岁时，后妈借钱买了机器，在镇上开了家馍店。她做事活道，顾客买五块钱的馍就多送一个。渐渐地，我们家成了镇上有名的富裕户。后妈开始扩大馍店规模，雇了两个帮手，她还让父亲骑着三轮去临镇卖馍。他们为此大吵了一架。“谁会买一个残废的馍”？“人家要几个自己会从筐里拿，你这样子更好卖”。“这是吆喝着让人都知道我只有一只胳膊”！“你是男人，哪个男人不养家？”

父亲被这句话击中，大家同情他太久，他自己也忽视了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二天，父亲怄气没吃早饭。后妈不跟他计较，吃完饭抱着我妹妹就坐上了三轮车。妹妹晒得哭了，后妈故意向堂屋看了一眼，麻利地发动了引擎。突然，父亲小跑着过来，嘴上嫌弃地说孩子哭了，也不知道哄哄，手上已经把后妈扶下来，而自己则猛一下坐上了三轮车。卖馍回来，父亲得意得像个小孩一样，后妈笑说我还小看你了，果然是个能人！父亲闻言竟害羞了！

可我依旧觉得父亲对后妈不够爱，以前他出远门回来会给母亲带裙子、首饰，可后妈嫁过来十年了，父亲从未给她带过一次礼物。她结婚时没有婚礼，有很多次，我看到她拿着父亲以前的婚纱照小心翼翼地看，被我发现后，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母亲穿婚纱真好看！哪怕是一个丑女人，对浪漫都是向往的。连我都发现了那么多次，父亲难道就没发现吗？我的心为后妈隐隐发疼。

在处理这件事上，后妈显得十分笨拙，她能把男人调教成好男人，却无法将他变成爱自己的男人。看别的丈夫给妻子买手镯，她眼睛里全是羡慕，但嘴上一个字不说。我想她是在等待什么。

她等来的是我母亲的回来！母亲打电话约父亲见面，18岁的我也去了。母亲说她前几年在外地又结了婚，但孩子因病夭折了，因此她又离婚了，这些年她过得很不好，她很后悔。我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妈妈，她在很努力地暗示父亲，可父亲除了不知所措，还有一点无动于衷。回家的路上，父亲叫我先回去，他要去喝酒。我到家后，后妈也在喝酒，她说孩子，你妈妈还是那么漂亮吗？我说10年没见，她老了很多。她猛灌一口酒，苦笑道再老也是个正常人啊，正常人都漂亮！

半夜父亲回来倒头就睡，后妈坐在他身边低诉：她十六岁家里失火，脸上，身上，没剩啥好皮。送到医院，全身冒绿水，医生都说差点不行了，她挺过来了；她25岁才鼓起勇气相亲，一个瘸腿的男人见她第一句是长得真恶心！她二十岁替家里卖菜，用纱巾蒙着脸，因为她的菜便宜，旁边菜摊上的老太太不高兴，有回找了几个半大小伙子去扯她的纱巾，她当时也是大哭一场，但第二天，她不戴纱巾去卖，硬是把那老太太挤兑走了……她喊着父亲的名字，她说你是个不全乎的人，我也是，咱们应该惺惺相惜呀，为啥只有我对你有，你对我却没有啊……

第二天，母亲提着厚礼来看我，后妈笑着喊“姐”，还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后说馍店太忙就离开了。那一刻我心里很怕，怕母亲介入，怕后妈离开，怕和妹妹分离。但那天这些怕都没实现，因为父亲对母亲说，你以后要看孩子还是在外面看，咱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这样牵扯对我爱人不公。这话让母亲怒道，我娃有个她那样的妈，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我得把孩子带走！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尽全力喊：“我不走”！而父亲用一只胳膊将母亲请了出去。

母亲走后，父亲问我为啥不走，表情里很是欣慰。我说后妈从没让我在同学面前没面子，自从家里开始卖馍，我穿的、用的，都比以前好。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朋友都说你后妈脸烧成那样子却比别人都有本事，说咱家有福气，说你的心态变好了，说我和妹妹成绩好……我和妹妹没感受过恶意，这都是后妈挣来的。“嗯，苦都在心里，她也不容易”。“昨晚你没睡着”？“酒醉心里明”。

周末，父亲说一家四口出去转转，却带我们直奔了婚纱店。“来这干啥”？后妈又喜又怯。“你穿婚纱，我穿西装，两个娃都穿上礼服，咱拍个婚纱式全家福”。我和妹妹都说好，把后妈拽了进去。化完妆出来，她咧着嘴笑出了眼泪，像得了一个迟到的礼物。

10年了，她鲜艳热烈的新婚蜜月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