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勤长篇小说《榜样人》

古道行

历史的细节与真实

——读王勤长篇小说《榜样人》



海南作家王勤的长篇小说《榜样人》，于2023年由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

一、文学价值

作者用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以亲身经历为基础，用精练的语言，谱写恢宏的历史叙事，以及置身那个火热时代个人的选择和努力。而事实上，作为个人，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没有多少选择。

故事发生在70年代中期，海南岛中部某县。小说结构分成两条主线：

一是我，17岁，原来在雨林县甘蔗场当知青，被选调去坡岭大队草子园村当驻村工作队员。县工作组号召队员到最穷的农民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三同）。他被村民尊称为老王；

二是当红知青于弘毅，从知青被提拔为农场场长，再提拔为新任县委书记，26岁。他成立县农业学大寨总指挥部，任总指挥，组建县水利兵团和“斗批改”教育工作队，派工作队员去各个乡村生产队，动员农村劳力到会战工地，以劳动竞赛、表彰会、现场会等方式，一批二干三带头，《大干快上，为实现农业榜样县而奋斗》。

这两条主线互相交织，推进故事发展，最后殊途同归，参加高考，知青回城。

作者文字功底扎实，对知青写作题材，驾轻就熟，以灵巧的画笔，描绘雨林县万人水利大会战的宏大场面：

大片山地，撒落一排排整齐的工棚，河岸山体上树木砍得精光。早晨，炊烟在工棚那边升起。一天的大干快上又开始了。挖土、挑土、夯土、发牌、指定倒土的，计分发牌和确定活儿量，任务落实到工地上的每个人。

小说的中心人物是县委书记于弘毅，县农业学大寨总指挥，他掌握全局，调动全县各方力量，大干社会主义水利建设。

“我们的事业前所未有，让那些怕苦怕死怕难，逃避大干社会主义的人在我们面前发抖吧，让那些妄图阻挠我们前进步伐的可怜虫哭泣去吧。”

他住在水利大会战工地，穷尽一切办法，挖掘潜力，把全县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到水利大会战，他总结出“两个六点半，中午不休息，晚上加一班”的革命加拼命精神，树立起一个个榜样人，要彻底改变雨林县一穷二白的面貌。

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调动起来，行动起来，就能创造出伟大的奇迹。雨林县成功了，成为广东省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省农业学习参观指导团、非洲国家农业考察团，相继来雨林县参观学习。

于弘毅树立榜样人，大干社会主义，他本人也成为榜样人，攒足了向上爬的政治资本。

这一切，在1977年恢复高考那个时刻，都显得没有意义，于弘毅毅然舍弃所得一切，参加高考，去北京读大学。

一个理想主义者，走下了舞台。这样的结局，有些荒诞，令人费解。它像一个隐喻，宣示着旧时代的谢幕，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

相比略显公式化的榜样人，作者以充满同情的笔调，寥寥数笔，勾画出一个个形象生动的小人物：

积极请战的坡岭大队工作组组长陈祥广，老成持重的大队支书陈焕人，工于心计的大队长符家干，老王同吃同住的、草子园村生产队长庞成地，还有会看相算命、采草药治病的公祖遁，种红萍的被清退的教师庞其，为村里修路而砍了自家槟榔的老庞叔，跛脚的孤儿陈年仔等等。

正是这些基层农村干部和普通村民，在艰苦的夹缝中卑微地生存，在广阔的天地，顽强奋斗，担负起县水利大会战的重大使命。

二、历史价值

20世纪70年代，全国兴起农业学大寨热潮，组织万人十万人农田水利大会战。海南的大会战是什么样子，这在海南文学史上，是一个空白。

知青文学早已烟消云散，怀念与反思味同嚼蜡，“到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将青春和热血洒在热土上”之类的豪言壮语，也难起波澜。

这时，作者想写什么，想让读者读什么呢。他以自己知青经历为蓝本，用生动的文学语言，重现火热年代的生活与思想。他要写那个年代海南农村的真实，不虚饰，不夸张。

我住进草子园村庞成地队长的家。一间低矮的二合院，三开间，外墙无泥灰批挡，裸露斑驳的石块和田泥砖。院内两间低矮的横屋，厨房和杂物间，放农具。庞队长40多岁，不穿衣服，太冷才穿一条水布衣服。

当时农场每个月发给知青21元工资，30斤全国通用粮票。“三同”的工作队员，每餐交2角钱，3两粮票。一天三餐。

——历史不仅仅是伟人的传记，宏大叙事，很大程度上是鸡零狗碎，是枯燥的数据。这些鲜活的细节，克服了叙述的空洞，而具有真实性。

工作队员和村民一起养红萍，沤绿肥（飞机草和牛屎青），积人畜肥，修水坝，农田整治，备播早造稻秧苗。

按政策，每家只允许保留一分自留地，私养牲畜一头，禽三只。多余的通通没收，菜园毁掉。不得已，去田里干活的村民，腰篓里有蛤蟆、四脚蛇、蚂蚱、田螺、田鼠……他们抓蛇卖，烤老鼠吃。

在作者笔下，低矮的石头瓦房，蜿蜒的田埂土路，穷苦而纯朴的乡亲，真实而庄严地站在我们面前。

他们一起烧制牛骨架，充当优质级育秧肥料。

这在美国传教士香便文在《海南纪行》中有记录，公元1882年11月，他经过岭门时看到：

“集市上交易的有草药、香木、藤、鹿角、干香菇，还有大量肥田用的骨头。”

如此看来，骨头是深受中部村民欢迎的大宗商品，育秧肥田，在大量使用化肥之前。

凡此种种，作者的笔触所至，皆是农村鸡毛蒜皮似的争执、琐碎的生活细节，像庞成地队长家的油引子，钟欢美家的小鱼干，地主婆家米缸里的硕鼠，无处不在的悲悯之情流淌其间。这些小人物，不帮一把，简直活不下去。

正是他们以穷苦而卑微的身躯，烘托着时代的榜样人，他们最终也成为榜样人，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前行。

三、细节之美

细节带来真实性。作者观察细致，文字精练。比如，我在庞成地队长家吃的第一顿饭：

厨房十多平方米，除了门洞，没有窗户，黑黝黝像山洞，一边墙边叠垒的柴火比人高，另一边的灶台顶瓦陶管烟囱。

桌上一满铝盆饭汤，盖着浅沿的平底簸箕。早晨煮好，吃一整天，沤馊了也不怕，发馊饭汤下火消暑。

队长从一条椽子上挂着的枝条钩子取下一个小陶瓮，伸手挖出一条沾满盐粒的五花肉。那肉似是煎过许多次，颜色糊黄，被再次丢进热锅里，滋滋地响。煎榨油声已经没有了鲜肉的哗哗脆响，肉是那么干瘪，闻到更多的是糊的味道，都快榨成肉干条了。他用锅铲子在锅底转抹着冒青烟的肉油，三抹两翻又把肉一下铲回陶瓮，那样子是舍不得吃，留着再次起锅榨油。

油引子炒菜，算是接风洗尘，第二天我就开始吃酸菜饭汤了。往后知道，用油引子炒菜，算是生活过得去的，也有穷到买不起油引子的。吃腌酸菜、萝卜干，或者挖野竹笋、雷公笋。

——这样的场景描写，细致传神。无数鲜活的生活细节，数十多年后，被作家重新唤醒。

庞队长说，我家算好的，不敢让你去最穷的贫困户家。那些贫困户：

连个饭桌都没有，全家人围蹲着吃饭。地上几块砖石上摆着一黑铝锅的饭汤，一碗黑糊萝卜干，吃饭的碗筷丢在盛满白色泔水的缸里，随吃随取，不洗碗。缸里的泔水，拿去喂猪。

如今读来触目惊心的生活场景，却是七十年代海南中部农村的真实存在。真实往往不美。真实，打破我们生存的底线，撕裂人们情感的结痂。

钟欢美的孩子，体弱多病，虚弱昏睡，已经两天不吃饭，奄奄一息。她放下孩子，把几条小咸鱼用稻草绑了，往伙房火灶边的钩子挂上，只点着小灯的黑屋子，就有了暗淡灯光中浮动的一股子腥咸香味。这气息实在是无法言语的慰藉，钻透肺腑。那孩子马上变乖，睁大眼睛，母亲让他看那几乎看不清的小鱼干，他变得顺从，服帖地吃着母亲喂的粥。

粥里没有鱼味，但空气中有了。

她仅有的几条小鱼干，不舍得给孩子吃，留着，望梅止渴一般。如果吃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一种穷苦到极致的悲哀与荒凉，力透纸背。

——这就是我的故乡，父母之邦。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地理意义的出生地，一个是情感所系的第二故乡。作者亦如是，雨林县是他精神的所在，是他夜里不安的念想。这种情感，激励他锲而不舍地思索和创作。在那小山村，有他的欢笑和泪水，由此他的文字，才那么纯粹，直击人心，让人回味无穷。

想起我父亲说过，我祖父，就算只有几根青菜，也会燃起小火炉，支起铝锅，煮青菜汤，喝上一杯酒。我以为这是祖父的豁达和乐观，苦中有乐，现在我认识到，这样的生活，在当时，已经很不错了。

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歌颂。只是我们不能无视和否定，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苦难史和奋斗史。苦难不能打动人心，是苦难中的人情的温馨、人性的纯真与良善，赢得我们的共情、共鸣。

作家不仅是过去故事的收集者、叙述者，他要写我们从各处来，又要到何处去，他在事实与解释、事实与价值之间获得平衡。

我仿佛看到，作者眼含泪水，搜寻灵魂深处的记忆。他把那无法言说的酸苦与悲凉，轻轻地揉碎，铺在洁白的纸上，展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庄严宣示：生命的终极意义，就是生命本身。

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于是得以安宁。

小说不是历史，又最生动地反映了历史的真实。真实，有时会限制作者的想象力。孰轻孰重，难做取舍。

如果说不足之处，这也是其中之一吧。如朴素在前言所说，作者没有固守长篇小说原有的模式，也可说这是本书的特色。

或许，这部长篇小说，在海南文学史上应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

雨林县，即屯昌县；藤岭公社，即藤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