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愧疚

草时

二十年前的今天，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离开后的前几年，还常梦见他，现在梦不到了。二十年来，因对爸爸的思念，看了很多写父亲的文章，听了赞颂父亲的歌，遗憾的是，我很少被感动过，因为我的父亲，既不是“登天的梯”也不是“拉车的牛”，我们姐妹和父亲的情感，体现在平淡琐碎的生活小事中。只能说每个人和父亲之间都有不同的故事，如同“没有一片相同的叶子”一样。

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一直是我的牵挂，如今步入老年的我，思念爸爸又加了愧疚！

爸爸年青的时候很帅，很多照片都是穿着正装，手拿一本书，胸前戴着团徽，上衣兜里别着一只钢笔✒️，身姿挺拔，朝气蓬勃！妈妈说：“当年给说媒的人很多，就觉得你爸最帅气，白衬衫扎在裤子里，黑色皮带束出细细的腰身，说话友好又亲切，临走时，敏捷登上自行车，浓密的分头在微风中飘动，加之家境又比较好，就选他了！”

照片能看出年轻时爸爸的帅气

爸爸不善交流，平时很少跟

我们闲聊

记忆中，爸爸唯一跟我说过的事：他当年被爷爷打了，偷着跟他的三哥去抚顺当兵，六年期间，奶奶还去了中朝边境，看望他。

爸爸1950年11月1日，加入志愿军并奔赴朝鲜战场，1956年转业。转业证书中记载：“1.思想意识好，立场坚定，战斗勇敢 2.学习积极，责任心强 3. 工作积极 埋头苦干，劳动观念强。缺点：“对人团结不太好，说话生硬”

我记忆中，爸爸在工作期间，单位同事的评价都是“技术好、有能力”，但“态度不友好，爱训人”。

可爸爸在家里，虽不善交流，但确是一个特别慈祥充满爱的父亲。他跟母亲及我们姐妹，说话平和，从没有听到他大声说过脏话，也从不训斥我们，更不打骂我们。家里来人，只要不是找他的，他都热情的打招呼，然后就到房间里躲起来，等人走了，他会出来相送。

爸爸在家里，从不闲着，住平房的时候，仓房是爸爸常呆的地方，他有很多的工具，家里的碗柜、桌椅、小凳都是爸爸做的，我们姐妹，每人结婚的时候，爸爸都送一个小家具，给我的是个书柜。

爸爸到我们姐妹家，一定查看窗户、纱窗、门、桌椅、卫生间的马桶、上下水道，发现问题就会修修补补，干完活，也不告诉我们。

　　爸爸心灵手巧，内心有追求

爸爸初中毕业，1950年17岁，瞒着家人，虚报18岁，参加了志愿军425部队二中队五分队，成为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一名技术兵，在部队技术训练中，多次取得好成绩，担任话务班长，1954年在朝鲜中山里入团。家里曾有过爸爸在朝鲜，耳扣听筒，双手操作发报机的照片。

1956年，爸爸退伍，在市商业局任出纳员，后在市豆制品厂，一直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加高级技术人员，多次到上海、北京、大连等地去参观学习，我们市制作豆制品的各种品种，都是爸爸研发的，每到节日，找爸爸买豆腐及豆腐各类食品的人，络绎不绝。

爸爸打一手精准极快的算盘，写一手好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休时，正当中俄边境贸易开放，爸爸买了一本俄语书，是俄语下面，用中文标注发音的，他经常看看。住楼后，开始时兴用木地板块铺地，爸爸就会铺地板快了，后来家家有了排烟罩，他不但给家里擦洗，也给外人擦洗，并收点小费！

爸妈生我们五个姐妹，没有儿子，我上大学的时候，爸爸给我写信的开头都是“丽华吾儿：”，他希望我是个儿子吧？

那个年代，家里没有儿子是被可怜和嘲讽的，常有人背地里说爸爸是“绝户头”，这个称呼是爸爸一生的缺憾呀！为了能有个儿子，我的大妹叫“娟”，二妹叫“杰”，谐音“圈（娟）住”和“截（杰）住”的意思，不再生女孩了！

这是爸妈1957年的结婚照

在我11岁那年，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既没有“圈（娟）住”也没有“截（杰）住”生女孩的命运。尽管爸妈想有儿子，但在生活中，从未嫌弃过我们姐妹，看到爸爸抱小妹时的欢喜，小妹病时的焦虑，感到爸爸对小女儿，是更爱。爸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依偎在五个女儿的身旁！

爸爸66岁生日时全家合照

爸爸66岁那年生日，我们五姐妹和爸妈的合影，我是家中老二。

记忆中，爸爸对我没有亲昵地抚爱过，第一次握爸爸的手，是我41岁那年，爸爸发现胃癌，我撒谎跟他说：“爸，医院的医生说：“你的胃要穿孔，必须手术，否则有危险！”，爸爸立刻口干舌燥，一只手在胸前快速浮动，双眼惊慌不定的说：“家里哪有钱做手术呀？”，我拉过爸爸的那只手说：“这个你不要管，我们有钱呀！”，爸爸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感觉他手那么凉，但很厚重。

那年爸爸68周岁，我们姐妹拿着他胃镜的片子，找了市里两家三甲医院的医生，都说是晚期了，手术的意义不大，我问一个医生：“如果您的亲人是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办？”医生认真的说：“我会选择手术的”，为此，我们决定让爸爸手术。这也是我当时不自觉的拉起他的手，生怕他离开我们，又要面带轻松，不让他知道他的病情。

那是11月份，天很冷，傍晚我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远处爸爸穿着厚厚的衣服，在飘落的雪花中，也往家里走。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让我窒息，我真想抱抱我爸爸，可我不能回爸妈的家，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痛苦！

手术顺利完成，但医生说：“已经转移了，肝门也有了，但延长多长时间不好说。”

手术后，爸爸身体逐渐恢复，气色也好，我们姐妹开始为爸爸做很多该孝敬的事，当时有一种蜂胶药，很贵，写着治疗胃癌，只有哈尔滨的一家药店有，爸爸手术后，一直在吃，同时只要听到什么偏方就会给他使用。

那时东北开始国企改制，一些小型的国企都卖给了个体，退休人员退休金由社保开，但医疗费丧葬费，都没有规定。爸爸每月开三百多，后涨到五百多，手术治疗费、医药费及后续的丧葬费，大部分是日本工作的妹妹出的。

爸爸手术后，身体很好，我们姐妹都又返回各自的工作生活，当年广东改革开放的发展浪潮，冲击着北方的每一个角落，我簇拥着“年轻的×高职称、×证书、×奖励”等，被人才引进到广东高校，新单位新生活，让我的灵魂飞跑，无心停下脚步，思考病中的爸爸。

该照片是2002年春节，爸爸做完手术两个月后，跟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2002年9月，爸妈去日本妹妹家呆三个月，爸在四妹家中，过得很开心，他尝试各种料理、点心、茶、清酒，还在日本理了一次头，妈妈心疼的直报怨，那可是几百人民币呀！

照片中的爸爸，腰很粗，很壮实，我以为医生说错了，爸爸应该没有癌吧？或已经好了吧？期间我还准备让爸妈能来广东我的家，怎想到，半年后，爸爸卧床，一天不如一天，辛苦姐姐、三妹和老妹，轮流看护爸爸，我只能电话问候问候，一天爸爸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放假都是七月几号，放假就回”，爸爸说：“那我可能坚持不了了”，我一惊，提前补课、考试、批卷，六月底回到老家，看到爸爸已经面目全非，骨瘦如材，好多天不能吃东西了，我给他拨我带回的山竹喂他，爸爸居然吃了一个，我陪爸爸十几天。2003年7月13日凌晨三时四十分，爸爸呼出最后一口气，双眼流出两滴离别泪，结束了生命，虚龄70岁！

　　办完爸爸的丧事，我虽又开始忙碌工作，但发现有了白发；夜晚人静的时候，总是止不住泪水涟涟，一直热爱课堂的我，居然不想去上课，就想静静的一个人呆坐，也曾想向相关部门提出：“亲人故去，要有一个情感安抚的休假。”

这是2002年10月爸妈在日本，也是爸妈最后一张合照

二十年了，在对爸爸的思念中

带有愧疚！

我责怪过爸爸。初中时本应第一批入团的，但组织政审的时候，说爸爸档案里，有被开除团籍的记载，这批就不讨论我了。

爸爸刚参加工作时，是出纳员，当时的会计因贪污，被判刑，说有两百多块核实不了，让爸爸承认是爸爸贪污了，但爸爸强硬拒绝，后被开除团籍。组织跟我说这件事后，我羞愧难当，哭着对爸爸说：“我不需要你给我好的条件，但不能给我设置障碍吧？”爸爸当时痛苦地长嘘一口气！无助歉疚地低下头，爸爸那难过的身影，常晃动在眼前！

爸爸活着的时候，我很少跟爸爸聊天，更谈不上亲热了，回家时，如果看妈妈不在家，转一圈，就走了。

爸爸退休后，开豆腐生意，为他的不善经营，常责怪他。

我的爷爷奶奶，共生了12个孩子，只存活五个，爸爸是他们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爸爸外表刚毅，内心软弱，做事犹豫不决。手术后，没有为他化疗和放疗，害怕他知道病情，坚持不住。这也是我们姐妹常问的，如果放化疗或许会更好吗？

　　爸爸去世后，我常在梦中遇见，八年后，母亲也离开了我们，从此后，再没有梦见爸爸。爸妈团聚了，爸爸不在孤独了！

有爸爸妈妈在的时候，我不断往返，奔赴南北，家中烟火气十足，温暖如春！

如今“回家”就是“望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