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二十三

愿做传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李云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 18px;">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长篇叙事诗《牧童宝笛》《进军号》《血写的证书》《花儿魂》,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p class="ql-block">  <b>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荨麻谷最后一个矮人</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人对童年的事总记得真切。比如童谣,老到没牙了,只凭记性,还能给孙辈口传。戚佛保到老记得,他对小有诗书在胸的斗行家太爷有关“矮人怎么了?矮人还出大将军呢”一说的嘲笑:“太爷不说个攒劲的,拉个破轮车的人,有啥卖派的。”那时候的乡里人,谁知道拿破仑是哪个茅庵草舍的人呢!每想起,佛保爷不由笑出声来,自然想到并无亲故的那位已然谢世的老人,待人不看高矮的老人,慨然把矮人佛保诚心认作“我的尕外孙”的老人,慨然以一锭香墨把小佛保推进校门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当然还记得老太爷的调侃:“快长大,寻个尕媳妇儿。”佛保有驳:“不要尕媳妇。太爷一样大的。”老太爷身个儿不算高,一米七五左右吧。想到这,老佛保想笑,随即却变成一丝苦笑。</p><p class="ql-block"> 小镇有四五家斗行,粮豆进出的客户,大致来自相对固定的村社。矮个头的荨麻谷人戚三,有时粜几升粮食,进出总在小镇中段铺子门前有棵大柳树的那家斗行。熟门熟户,有时无关粮豆的赶个小集,也会信步走进这家铺子,吸几口水烟,或与家事不管,偶或出现在柜台边的那家老太爷,来一阵山高水浅、豆肥麦瘦一类的话聊,就此相熟。而戚三儿子小佛保的出现,柜台边更添了别样和乐的气氛。</p><p class="ql-block"> 戚三头回带佛保走进这家斗行的铺子,这小佛保,无视太爷辈的“权威”,不顾老爸的面子,目中无他,就援木凳爬上柜台,任性所为,甚至好奇地牵摸太爷的“虎须”,那年四岁左右吧。太爷谓:<b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i>这娃不怯生</i></b>。</p><p class="ql-block"> 娃娃老汉,没大没小,玩兴浓时,偶或移位廊檐台上,树枝划个围墙,跟太爷学村版围棋:“姑姑围和尚”。小石子儿进退间,每每玩得忘了谁大谁小。没过半年,终于把老太爷围了个走投无路。太爷谓:<b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i>这娃早慧</i></b>。一来二去,这佛保便成了斗行家老太爷自认的“我荨麻谷的小外孙”。几次靠咐戚三:“不要给我吐难肠,书能养人,让娃念书去。”戚三没啃声,蔫杵杵的戚三,没啃声就是认可。</p><p class="ql-block"> 送佛保去小学堂时,戚三领儿子拜见斗行家老太爷。太爷没多话,给佛保手心拍去一锭香墨:“砚台里,好好磨去!”</p><p class="ql-block"> 佛保争气,踏实磨了几年砚台,顺利考进了距荨麻谷三十里的县中学,荨麻谷的首例。编班时,佛保是班上年龄最大、身个儿最小的学生,便显眼。一年级前半个学年的绩考,不太显眼,但也名列中上。再开学后,没想只搞了几天校园的卫生,书本也没有揭开一页,就背着住校的一小卷铺盖折回了荨麻谷。从此开始了——复印戚佛保自己的话——“捣牛后半截子”的生涯。人问,只说:城里过不惯。</p><p class="ql-block"> 实情是,班上搞卫生时,一个留有分头(佛保是光头),身穿四兜制服(佛保是土腥腥的毛蓝布汗褟儿)的城里学生娃,几回衅事欺辱这位矮小的乡下学生。佛保不言不喘只顾低头干活。那城里娃踩住膝盖就想上头了:“呔!矬鳖子,过来!把这堆土给爷端走。”十五六岁一个憨蛋子,充爷了!手持竹篓的戚佛保面不改色,慢悠悠地走了过去,猛不防把竹篓扣在那娃头上,双手使力压住篓底。佛保有的是牛力气,那城里娃就像一节软弹簧,缩作矮矮的一团。“看你矬还是我矬!”那娃只是告饶。要不是一并考进中学的女同学端木久恒喝断,佛保还不罢手。佛保的警告更具威慑:“记着!你再敢欺负人,河湾里碰见你,我一顿扎麻石头叫你肉疼呢;大泉上碰见你,我把你头按在水里灌成个吹胀的猪尿脬呢!”唬得那城里娃几天不敢到校。校方知道了,说:“这还了得!”待要找佛保时,佛保已没了影踪。</p><p class="ql-block"> 家门渐近,远远就望见立于荨麻谷口一坨石掌上的那棵人们通呼为“老先人”的千年古柏。进出荨麻谷,它都是你眼里热乎乎的招呼。今次,佛保迟疑地缓步走近,一如往常,自然有虔敬的、但此刻含有一丝愧疚的拜见:深深一个鞠躬,喃喃吐出四字:我不争气。</p><p class="ql-block"> 小学就是同班的端木久恒几次转达校方意见,劝其回校,佛保:“没心念了。”</p><p class="ql-block"> 无须讳言,佛保有他的后悔,有夜半枕席上翻来滚去的叹息。老爸勒紧腰带万般节省才有的攻读,没了下落,苦着个脸,好几天没跟儿子犯过一言,整日旱烟锅里烟雾缭绕,一屋的辛辣。</p><p class="ql-block"> 一种不可名状的郁闷,依然是心窝里一时挥不去的沉淀。佛保的发泄,有你想不来的奇崛。不哼不喘,携一柄砍刀,一根背绳,几个杂面馍馍,一去后沟两三天,夜来隐身“寻柴”人消歇的“A”字形茅庵内。回来却是一背沉重:一大捆细竹,一大捆棉柳条儿。竹编能手的戚三放心了:有过新日子的样子了。</p><p class="ql-block"> 过后的岁月,佛保偶或得闲,习惯性的会翻看端木久恒陆续捎来的几册中学课本。老爸沉下脸:“还翻那着做啥呢!”佛保一拧脖子不作声,戚三听不来儿子的腹中话:“日后荨麻谷若能建个小学校,我就不信我教不了个一年级。”</p><p class="ql-block"> 说戚佛保,得先说荨麻谷。山清水秀,春夏时节,竹木繁茂,没一寸地方不染绿。秋冬也不减色:红叶雪松。加之四季不绝的泉声鸟鸣,比油画家笔下的彩绘靓丽多了。青稞、荞麦、大豌豆(蚕豆),是这里最适种的庄稼。方圆乡镇诸多斗行家,粮贩子口里叫响的:北山的麦子,荨麻谷的大豌豆,没争的名牌。唯有一个说不来处:人不攒劲。有说,新中国成立前,及其后一些年代,四五十户人家的荨麻谷,及周遭相连的几个小村,找不到几个念书的,拔不出一个当兵的。几种地方病,矮人,呆傻人,大骨节,瘿瓜瓜,祸害了几代人。有言:“山清水秀人不秀,鸟语花香饭不香。”不能说是不着边际的撂荒腔。佛保是矮人群落的一份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渭源一景(摄影:张建平)</span></p> <p class="ql-block">  矮人戚佛保,荨麻谷地道的土著。我们不知他身高的确数,但人眼里的对比是没法儿隐匿的。与一米六三的女同学端木久恒站在一起,佛保的头顶仅及于久恒的肩部,上下身比例匀称,在荨麻谷的矮人群里不算最矮的。荨麻谷有名的耍娃子拴柱有回进山砍柴,爬山走屲有些困了,就当着佛保的面撂荒腔解心寂了:“寻个山外人的婆娘,想亲婆娘个嘴,你佛保脚下怕还得垫两页砖头。”被佛保当胸钉了两捶头:“你狗日的脚底下还得再加一页胡墼。”是两个荨麻谷土著矮人的斗嘴。</p><p class="ql-block"> 荨麻谷人,并不特别忌讳拿他们自己的矮身子相互逗趣。佛保更显异端,就爱和相熟的高个头比高矮,一种君子的坦荡。佛保手劲多,你跟他扳手腕试试,同辈人多在他的手下。更显窍道的一手是,他一手卡住你的肩胛,一个你不知晓的捏弄,你没法不塌肩躬背,不由地落坐,或“狗蹲”。<b style="font-size: 20px;"><i>佛保独有的经典语录就破唇而出:“我站着也比你坐着高</i></b>!”这佛保!这乡人口里“活得有水”的矮人!</p><p class="ql-block"> 但请记住!切实记住:以矮为话题的逗趣,甚乃戏弄,只能在他们矮人群相互之间;那些身个儿高于他们的人,涉矮、矬的话题,就得慎之又慎了。天底下在这个话题上触霉的人和事还少吗?传言里就有不太起眼的一例。</p><p class="ql-block"> 不知那方一个“有来头”的,闲情山水,匹马入谷,随从一二。眼里一过矮人群,信口撂荒腔:“难怪抓兵的不到这一带,人没枪杆高。顶门去嫌短呢,碾场去嫌扁呢。人矬也有矬的用处:上马石。”</p><p class="ql-block"> “你娘的臭裹脚!”不明是谁人暗里的回怼。但那“有来头”的山外人就狠狠摔了一跤:系马蹬的寸许宽的皮绳,看不出“手脚”的突然裂断,攀鞍上马人就一个仰面朝天。有人疑是佛保的“手脚”,佛保遗憾:“我脑瓜里还磨不出这样的细点子。”</p><p class="ql-block"> 此事亮出的是:荨麻谷的荨麻多刺。你不逗惹,它长着,你没事;谁想逗惹老荨麻,记住!那可不是棉棉草。佛保的话:“荨麻谷的草草咬人呢!”</p><p class="ql-block"> 农事虽杂,其实是有序的,佛保已渐渐融入回环往复的四季耕犁,沉入他的“汗滴禾下土”,又有阴雨天陪老爸竹木农具的翻着花样的编织。老爸的编工精道,竹编、绵柳条编,称名周边村镇,便有了未曾标明的“戚氏”牌竹器,集市上比较的抢手。佛保古怪,高手身旁,却似乎无意接承老爸手艺,好动的他没有那个耐心。尽管无意接班老爸的手艺,兴来时,细竹的鸟笼,麦杆的秋蝉笼子,会随意玩出点儿花样,之精巧,近乎艺术品,那会是随手赠人的一个欢喜。斗行老太爷檐下有不许别人轻动的“双层”鸟笼;老同学端木久恒们手边,夏日里,除了精巧的细竹秋蝉笼子,还有伸缩足有尺许的好玩的麦杆“扭扭罐”,独给端木久恒品咂日渐远去的村趣,也是童趣。佛保敬重高他一头的镇上人端木久恒,起自久恒的一句话。是对那个造成佛保终止书桌生涯的城里娃的面训:“<b style="font-size: 20px;"><i>佛保仰头看你我,把你我当人;你我低头看佛保,佛保也必须是人</i></b>!”同为南乡人,一并考进中学,端木久恒与佛保虽非同一张课桌,却时有相互间诚挚的照护。佛保至今想起,心里还暖暖地。</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20px;"><i>有时候你不能不爱一个人,但你不能爱</i></b><b>。</b>”一丝淡淡的意绪,隐隐自心中泛起,佛保也不解。</p><p class="ql-block"> 无关端木久恒,佛保终身未婚,准确点说,拒婚。尽管不缺朋友,却未必是快乐的单身汉,郁闷有时也会不意间侵入他的独处,但也只是片时的郁闷。佛保的世界,不乏雨雪雾霾,却也能营造一角晴朗的天空,宽舒一下心怀,不独自己享用。</p><p class="ql-block"> 昔日的同学好友偶或有荨麻谷的赏景游,佛保乐尽地主之谊。没有好茶饭,却有朋友们每来必点的佛保家特色饭食:洋芋搅团。木杵木臼窝舂出筋道的搅团,配以野葱花胡麻油炝浆水,佐以一碟油噗噗的鲜韭菜,辅以一盘嫩闪闪的新蕨菜。荨麻谷灶台上,佛保妈独一手的厨艺。这给了端木久恒一个顺口话:“锅灶摆到镇上去,不愁没吃客。”佛保一个怪笑:“只怕顾不过来几张大嘴的白吃。”久恒笑骂:“小气鬼。”</p><p class="ql-block"> 风景宜人好季节,端木久恒约学友二三去荨麻谷,预知的佛保早早到村头等候。迎客进村,佛保意,先到家吃喝点儿再玩。久恒一扬手里的提兜:“带着些馍馍呢。”佛保拨开一看:“啊哟!干面馒头,锹家铺的亮牌子。好好好!洋芋搅团随后说,咱就先来个凉水泉泉里泡馍馍。”清一下嗓子,便拿捏出个女声,一仰脖子就真来了个乡野的小曲“<b style="font-size: 20px;"><i>凉水泉泉里泡馍馍</i></b>”: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i>小呀哥哥,</i></p><p class="ql-block"><i> 凉水泉泉里泡馍馍,</i></p><p class="ql-block"><i> 你把那凉水少些喝。</i></p><p class="ql-block"><i> 哎,我的小呀哥哥,</i></p><p class="ql-block"><i> 伤着那身子我心呀难过。</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活生生一腔尕妹妹向小哥哥掏心掏肺的倾诉。久恒调侃:“还是个耍娃子,你啥时候能长大?”佛保回一个:“就不给你长大。长大了,我怕有人拉扯我当上门女婿呢!”久恒一声“美的你!”就朝佛保投去一个扁扁捶。佛保脑海突兀又跳出那句只能埋在心底的词儿:“<b style="font-size: 20px;"><i>有时候你不能不爱一个人,但你不能爱</i></b>。”无人觉察的片刻的郁闷后,佛保又欢起来,欢起来又是一个耍娃子。朋友说,佛保活得潇洒。佛保尴尬一笑;“潇洒?咳!挣扎。”</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野草莓(摄影:王枝正)</span></p> <p class="ql-block">  是挣扎。佛保的快乐,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郁闷的一种掩饰。世俗目光对矮人的斜视,豁达的佛保也难释怀。那天老爸自集上回来,闷声不响,就把乏身子放倒在光席炕上,三问两不喘。佛保妈来气了:“活着呢吗死了?”老爸一弹坐起,高叫:“贼的那一句话我咽不下。”</p><p class="ql-block"> 事说不繁。当戚三扭住贼娃子伸向一个老农衣兜的脏手时,那贼一怔:“你干啥?”戚三:“我抓贼!”那贼上下一扫戚三,喷一个蔑笑:“<b style="font-size: 20px;"><i>抓贼?也轮不到你抓</i></b>!”那贼拗不过下苦人戚三的蛮力,钱物归主了。只那一句话,只那贼眼里对矮人的蔑视,不只憨厚的戚三“咽不下”,竖耳檐下的佛保冰着脸一言不发,下唇有牙痕的地方,渗出了血。猛然砸地一句:“你应该有力气扭住他,把他四个蹄蹄儿提上着扔到曼巴河喂癞蛤蟆去!”</p><p class="ql-block"> 日子把佛保往前推,胡茬子渐渐浓密起来。但佛保仍需付出蛮力,为老爸这些竹编寻找销路。曼巴河边的那个大镇子集贸红火,常有外地采购人,竹木家具能卖个好价钱,多跑几里路也值得。那天,几颗残星在天,佛保背负八九具套在一起的高高的竹编背篓,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摇摇晃晃走向集镇,你自后面拉距离看去,几乎就是一座高塔的晃动,则人影依稀。</p><p class="ql-block"> 小山样的一串背篓,刚停放在街角临小溪的地方,刚从背绳里脱出身,展了个腰,就听背后一声:“娃娃,你把我的生意挡住了。”佛保一回身,却把泥炉子油锅旁买油饼的大娘惊住了,一脸歉疚:“哎哟!没对起!你哥。我把你看成尕娃了。”唇上小有胡茬的佛保一脸憨笑:“对着呢!婶。”展直了腰身,抡着手中拄杖,就地蹦跳了两下,“我就是个尕娃嘛。”</p><p class="ql-block"> 佛保一抱就把那一摞背篓移往空闲处,给油饼婶闪开了一个生意场。扫一把额际的汗颗,目巡四方,搜寻买主。不一会儿买主就来了。两个短衫灯笼裤摇摇晃晃走过来,高个头的那位,轻慢地扫一眼佛保并背篓:“卖的吗?”佛保笑脸迎买主:“卖不出了就是看的。”“知道这里的价钱吗?”“大抵谋得来。”“背上走!”“多少价?”那人一个难辨含义的浅笑:“问那么细干嘛?不会亏你。走!”</p><p class="ql-block"> 佛保犹疑间,熟晓集市行情的油饼婶,担心这俩买主把远乡人往黑处引呢,暗向佛保使一个眼色,遂出声:“买卖,买卖,明处过手。”那人触痛了似地狠一眼油饼婶:“你是谁?”老婶温言软语里带有倔犟:“卖油饼的。人瓤着呢,锅里的油滚着呢!”心里话:不晓得哪里蹿出来两个霸蛮的。那人不让:“有你插的嘴吗?”油饼大娘回话扎实:“听清了,我是他阿姑!”</p><p class="ql-block"> 那两人只好退一步了:“你这几个背篓,瓤欠的很。啥价?”</p><p class="ql-block"> 佛保近乎祈求:“几个手编货,几十里路,不容易啊。”佛保报出了寻常价码。那汉子目光轻蔑地上下扫视过佛保:“不晓高低,你还手摸星星要价呢。不听话,这集上没你的摊位。”</p><p class="ql-block"> 佛保气色突变:“谁给你定的:不许在这里卖?”那人仰头不看佛保:“可以卖!只能是我说的价钱。不卖?滚回你的山窝窝里做梦去!”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p><p class="ql-block"> 这触了矮人佛保的底线:<b style="font-size: 20px;"><i>矮人一头,但谁也别想欺上头</i></b>!铁青着脸的来自荨麻谷的矮人戚佛保的荨麻脾气就犯了:高高举起那节桦木拄杖,朝码起的那一摞浸有自己劳汗的竹篾背篓下死劲砸去,几只样子吸人眼球的背篓惨遭变形。放言:“宁变一堆柴禾,也不卖给你!”乡言有:“手段硬”斗不过“脏腑硬”。那两人枯树桩子样木呆呆地钉在地上,身子缩矮了许多。就此事,乡人说:佛保“把人活出来了”。佛保一个苦笑。</p><p class="ql-block"> 砸了背篓,佛保突然觉得浑身乏力,有一种站不稳的感觉。他便蹲坐溪边一块杵衣石上,两手倒八字形肘住下巴,只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甚至激不起身旁小溪的一丝涟漪。</p><p class="ql-block"> 这依然是佛保辈的挣扎。但此行最令戚佛保欣然的是:从此在曼巴河边的那个大镇上,认了个越走越亲的卖油饼的老阿姑。</p><p class="ql-block"> 不算意外,在之后新政府派来的“防治地方病工作队”进驻之时,“<b style="font-size: 20px;"><i>把人活出来了</i></b>”的戚佛保,并非意外地被聘为顾问。在若干年后,得以有资格吐出:“我有幸,把我们这一茬人陪到最后了。”你理解,耄耋之年的戚佛保,是荨麻谷最后一个矮人了。佛保爷没有料到的是,在他身后若干年,荨麻谷展展样样的后代,站在那棵“老先人”树下,以灿烂的笑容迎送四方客,荨麻谷变身人气颇旺的旅游景点了。</p><p class="ql-block"> 记不准哪位智者之言:“眼泪是语言最好的传递者。”这矮人群落的硬汉子,村人清晰记得他公然流过的两次眼泪。防治地方病工作队离村那天,佛保爷站在村口青草蒙茸的小丘,依藉那株古柏,老眼锁住那几个已然熟稔的轻轻晃动的身影,泪眼迷离,一直目送到望不到的天边……</p><p class="ql-block"> 戚佛保怀想已久的在荨麻谷建个小学堂的宿愿,也在老村头一处废庙旧址应时出世。乡人有对戚爷至尊的抬承:戚佛保被聘为荣誉校长。佛保的个人嘉宾,有当年的几位同学,年事虽高依然端庄的端木久恒更是扶杖而来。鞭炮爆响之时,看到一个个春笋般的童男童女,如雁行欢唱着进出校门,闻到第一波诵书的童声,已现龙钟之态的戚佛保,竟然是大泪滂沱。</p><p class="ql-block"> 村口那株古柏下是没有长亭的送别。戚佛保致意老友的,是一则关乎“<b style="font-size: 20px;"><i>老先人”的极短的“古经”:无法追望的久远年代,面对突来的斧锯,荨麻谷最年长的两位老人,把自身紧捆树干,以死相护,这棵千年古柏才挺到了今天,留给荨麻谷一个硬气的“老先人”,给了世间一伞荫凉</i></b>。戚佛保沉入了某种境界,面对岁近黄昏的老同学,喃喃有声:“有一位老人是我的荫凉,卖油饼的老阿姑是我的荫凉,太多太多顺眼看佛保们的人是我的荫凉;当然了,老同学,你们更是我近处的荫凉。”老佛保独对端木久恒,低声有问:“久恒,是这样吧?”久埋心底的那句话差点儿从唇下跳出:“<b style="font-size: 20px;"><i>有时候你不能不爱一个人,但你不能爱</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5.26海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海口鸭尾溪(摄影:李云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