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处……。

沙砾

空处是源源的生发是流动的丰盛是超越有限的可能 ——《空，处……》 想要，行到空空里去。空空，是王维的春山，是陶潜的东篱，是苏轼的江上清风。空空，是看一片云的时间，是等待一朵花开的心情。终于可以，像一株植物一样舒展开来，安放自己。心中郁积的块垒好像一下子消弭了。什么都不必说，呼吸之间的秘密，风知道，阳光知道，大地也知道。有些答案，落在空空里。 ‖ 难得有“空” 最近因为工作的特性，一直行走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抬头常看到被高高的楼房割裂的天空，迎面而来的庞大建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提醒着人的渺小与卑微。朋友说，现在建的房子好像越来越高，越来越密了，好像人需要的仅是一个屈身之处。“反倒是一些老房子让人舒服，留有体面的余地和谦卑的高度。”那些高高的楼多像年轻的野心啊，疯狂地求新，求快，求满，要分秒必争，要体面有成。但是慢慢地会体会到，心灵也渴望着另一个维度的风景：空。 只是，愈来愈觉得空的奢侈。一位朋友聊起最近的困境：工作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些问题，刚完成的心理评估测试甚至只得了十几分，几乎是中度抑郁的状态。但是，他说自己没办法停下来，每个月大几千的房贷在后面追着，每天仍要打起精神去处理没完没了的工作。我知道这样的“他”不是一个人。多少人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喧嚣拥挤的生活：白日里身心被诸多事务占据，深夜好容易得片刻清闲，又赶紧抓起手机刷一些无聊的信息，直到带着疲惫入眠。第二天，每一天，周而复始。生命已经被塞得太满了，满到无法流通，美好的事物都进不来了。而那些没有被好好消化的情绪杂质——疲惫，压抑，失望，愤怒，无奈……就像电脑垃圾一样，在身体里堆积起来，所以才会感到压抑，难受。 蒋勋说，“不管在身体里面或外面，杂质一定存在，我们没办法让杂质消失，但可以让它沉淀。”沉淀的方法便是“坐忘”，“放空”。放空，放下才能空。不妨试着将握紧的双手松一松，让负面的能量身心里流出去，将心慢慢清空。有空了才能容，才能迎接那些鲜活的正向的信息进入生命里。或许，我们也该清醒地意识到“满载”的负累，不如转身，在空空里，去体验另一番的柳暗花明。 今春在老家闲居了一段时间。初时心中纷纷乱乱，仍记挂着各种人事，如“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忙躁。直到有天听隔壁大婶说，“你看这石榴多奇怪，发的芽是红色的，过几天呢，又会变成绿色了。”印象里只记得石榴树的叶子是绿色的，还真没注意过它的芽什么样。我跑到石榴树旁，呀，原来好多枝丫都冒出了红色的小叶芽，一小簇一小簇的，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盈盈可爱。“大婶，你说我每天都打石榴树边上走，怎么没注意到它发芽了呢？”“你心里装着事呢，空些才看得到嘛。” 空些，空些，我恍然。虽然身处田园，但心里嘈杂一片，眼前的风景都看不见了。就像打开了一道口子，我开始看到“空”。我试着制造一些“空”的时刻。每天走向田野，什么都不想，只看花，看草，看树，看春天是如何苏醒的。也试着创造一个“空”的空间。将常年不穿的衣服清出衣柜，将闲置已久的物件理出房间。眼前清净，心里也跟着清净了。更试着放空自己的心。把焦虑的事悬置一旁，“焦虑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如享受眼前的一切。”就像一盆浑浊的水，慢慢地，感觉到杂质沉淀下去，心思清明起来；慢慢地，无数美的瞬间跌落心间。 开始享受“放空”的状态。心中无想，无不想，飘飘乎如不系之舟。大概便是古人所说的“澄怀”，澄清杂念，以空明的心映照万物。由此进入一种美的，诗意的，自由的境地。便似乎对“空”有了些领悟，是脱掉重重负累，不凝滞，不禁锢，让万物之美流动光临，如此反而感到了内在的丰盈。空些吧，空些吧。如林语堂说的：“看到秋天的云彩，原来生命别太拥挤，得空点。” ‖ 空也不空 愈见空，愈感到其中之妙。它站在哲学的起处。“道冲，用之或不盈。”道是虚空，因为虚空，可以化生所有，而用之不竭。它指向审美的方法。宗炳言，“澄怀观道”，“澄怀味象”。涤净胸怀，方可体味“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并生”，而进入一个自由丰沛的大美世界。它也启示着人生的修行。庄子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智慧不在繁杂处，而是生自一颗空明的心。 画者悟空，而有留白，使“无画处皆成妙境”。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只一舟、一人、几道水纹，余下是大片茫茫的空。然空处，亦觉寒江凛凛，水波荡漾。 诗者悟空，而得一份不拘于物的超然。王维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空山可流连，万物皆是清澈自在。空究竟是什么呢？是源源的生发，是流动的丰盛，是超越有限的可能，同时也引人走近生命的本源之处。蒋勋曾言，“中国哲学和审美里，所有的空、虚、无，都不是真的没有，是为了给实、有、更多转圜的余地，是认识到空、虚、无、是更大的含容与可能。” 空与实，是对应，是互生，也是平衡。就像中国的书法，笔墨落于纸上，便界定着空有虚实。“字面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黑处结构精妙，白处灵气往来，黑白相得益彰，虚实相映生辉，才显示出一幅字的神采。 这何尝不是人生的智慧呢？若没有空，便没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没有王维在山川之间的安顿。若没有空，风进不来，月进不来，闲进不来。生命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凝滞淤塞，只让人感到压抑无趣。总要留些空处，像山中之亭，像无水之杯，去涵养生命的风姿，去享受应有的自在从容，去等待美的发生。 砂砾 2022年7月13日 姑苏城半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