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和他的房子

金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1</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那窑洞时代,我二舅可是把房子支棱在半山腰的第一人。房好,通风向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果然,冬天的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照到二舅家的黄泥掺着麦草的土坯房上。之后,第二缕阳光才允许自己耀到旁边的一口破窑门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舅老早的就在山里寻来了石板,让匠人在“阳光房”里盘了一铺通间炕。炕坳坳里躺着我妗子的嫁妆,两床叠得整整齐齐的缎面被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我心中,二舅的房子还应该包括大门前的三棵核桃树和后院的一畦花生地,还有跟在他屁股后的那只小黄狗和在窑前踱着方步的一群芦花鸡………</spa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二舅很少在“太阳房”里入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冬天了,二舅担心“煨炕生火的把抹得像面一样的白墙熏黑”。所以三九严寒,他依然住在窑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天了,我二舅仍然盖着他那床用驴毛擀下的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合子被”在凉窑里避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太阳房”,二舅仅用于招待亲戚。二舅会让妗子把码在坑坳里的缎面被褥铺开。丝滑的缎面被妗子手上的老茧刮得“嘁啦啦”地呻吟着。二舅微眯着双眼,点了一根旱烟就着缎吟声准备吞云吐雾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旱烟,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感觉会能把一天的惬意,半年的顺气,全都吸到五脏内。二舅又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也正是这个时候,他会把半天的乏气,一年的闷意,全都吐出六腑外。二舅微眯双眼打量着白墙,白墙依然如雪。正当他准备再吸一口时,他却猛地睁开了双眼。二舅从嘴里拔出了旱烟棒子,狠狠地摁到鞋底子上硬生生地揉灭了。二妗子心领神会,搭起门帘,提上手巾,在屋子里挥舞着。就这样,二妗子把蓄谋在白墙上留下足迹的半拢半散的烟圈连推带搡地给扇了出去。二舅放下门帘,突然意识到柜面得冷清,除了女人去年过年摆放的两瓶塑料花外,他寻思着今年应该给上面摆放一台像张老三家的那样的电视了。他想着:“今年秋天收成下的花生、核桃算是卖了。秋凉了,鸡也不好好下蛋了,这些时日攒下的鸡蛋或许会有个好价钱……张老三买下的电视机到底是14英吋的,还是12英吋的?如果是12英吋的,他就可以不粜麦子了,让娃娃们欢欢地吃上一冬的白面馍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2</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舅门前的三棵核桃树不知啥时候已变成了一片核桃林。那只小黄狗,如今也埋在了核桃林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舅进了一回城后,把多年来的收成和打零工积攒下的钱一合计,决定再凑上几个,盖几间时下最流行的松木砖瓦房。当然彩电、沙发、衣柜等的,才应该是砖瓦房的标配。人们的日子确实好了,除了吃饱穿暖外,二舅家的缎面被子都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被套,整齐地摞放在铺盖床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舅把“阳光房”拆了,拆下的椽椽棒棒,二舅舍不得劈材烧火,于是紧贴窑洞门又蓬了一间土坯厨房。厨房内不仅有一根替梁分担负重的柱子,而且后墙还特意地开了一个门洞,为厨房和窑洞勾结到一块创造了条件。当然三联柜和14英吋的黑白电视机也被淘汰在窑坳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还别说,我特喜欢二舅改造下的这个厨房,就连我二舅也喜欢。冬天,厨房里又有炕又有火的,二舅焐冬于此。夏天,与厨房串联的窑坳里更是凉爽,二舅避暑于此。试问,谁还会与舒服有仇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然松木砖瓦房和它的前任“太阳房”一样,依然是招待亲戚偶住的最佳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3</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零一九年的春节,我给二舅拜年。那口老窑早已填实,厨房又重新翻修了一遍,那根柱子也光荣下岗。二舅坐在厨房炕上,虽清瘦但矍铄,穿着孙子淘汰下的格子衫衣与蓝色牛仔裤,俨然是一个时尚的再不能时尚的老老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妗子撇嘴睕眼地埋怨道:“你瞅啊,你二舅,老了还不消停,囔哗着年一罢就要打工去,他心心念念下的是这辈子要住一次全封闭式的带土锅炉的平板钢筋房。”</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晚上我就下榻于此。刷着清漆的松木梁椽,光亮如新,悠悠地散着淡淡的松香。虽是鲜有人住,二舅定会在年前给四面的白墙上再刷上一层更白的衣裳。松木砖瓦房被二舅呵护着,保养着如它年轻时的模样,岿然不动。就如我二舅的初心,岿然不变的准备要盖一辈子与时俱进的房屋一样。那夜我盖着缎面被子,想着一个问题,人一辈子能盖破几床被子?为何要留着,省着,舍不得着………那晚我的脑海中一会是矛走了,一会是盾来了……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告辞,又坚定不移地想法设法去追逐我压根用不上几次而且还会大伤元气的长矛了……</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20年,疫情暂时隔断了亲朋间地走访。</spa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年春节,我又去看望二舅。老远的就看见二舅家的全封闭式的新房。二妗子坐在厨房炕上说:“非得凑得盖了一院新房,外地的外地,外出的外出,摊场大空落落的,搞卫生吃力。还是团在厨房,少走路,方便停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点耳背的二舅,时不时地咳嗽着,一听到房啊屋啊的便有了兴致:“啊房子……张老三的房子,外墙刷了一层像泥一样的漆,房顶蓬上了稻草,公家又给改造成了土坯房的样样,说是咱这一划子要发展成农家乐……”二舅边说边咳:“……天气暖和了,说是咱家也得改造……抗一抗,天气暖和了,我病也就好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