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册三《夜宿五锅梁》/董光远

驼铃

心灵，是一眼深遂的泉。
也许，是一片无边的海。
不知是一种啥滋味，我的内心，竟冒出这么个异样的念头，在将要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年的林区之前，到各护林点作一次告别巡诊。
清晨，雪渐渐小了，可凛冽的寒风还在林海中呼号。从林场出来，走了趟大漫坡护林点，今天一早，顺着一条依稀可辩的林中山道，深一脚，浅一脚，直到黄昏，总算爬到了这独立的小屋。
它，就座落在这五锅梁的顶峰。
蒋站长（原银川黄峁山下乡知青蒋有为），长年住在这里，我跑这么些山路，就是要看看他的。
泾隆公路犹如一条长蛇。摇摇摆摆，曲曲折折，横卧在这人烟稀少的高山峽谷之中。其中段，尤为艰险，绕着一座海拔2700米的山梁，忽明忽暗、忽隐忽现，出没于云雾林莽之间。山梁半腰，有五个天生的硕大、深陷的圆形凹地，外圈林木参天，其内土质松软。春夏时节，花繁似锦，生机盎然。可每逢秋雨连绵，则积水成潭，花草被淹。天放晴，潭水如镜，山峦倒映，蓝天、白云托衬，呈现一派神奇的山光水色，也诱发了不少引人入胜的美妙传说，故此，人们把这道关山高梁取名叫五锅梁。
梁顶山脊，被拦腰斩断，那公路的蛇身一闪，便飞腾进入邻县境内。而自这向两侧山下延伸的路面，都被收到这分水岭顶峰的视野之内，故此，林场选建护林点，就是为了扼守这咽喉要冲，过往的山民，偶尔驰骋的农用车辆，必须在这里办理出入登记，接受检查。
真不凑巧，他门紧锁着。窗户也窥不进去，因蒙了一层半透明的塑料纸。我冻饿交加，在雪地上不停地跺脚；望着天色，心中焦急如焚，今夜可怎么熬啊！忽然，我发现房顶的烟囱，袅袅地冒着一股淡淡的清烟，好！他人定在，或走的不远，应当叫一叫，找一找。
我冻红的双手，捂在口边，拼命地一遍遍叫喊起来：“喂！蒋站长一一你在哪里呀一一”
群峰芒芒，发出回音。
我犹如掉进了无边的大海，心，一下子沉甸甸的，象凝了一般。
正在无望的窘迫中，好象听到了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沟底传来，我急忙跑到沟沿向下俯视，啊！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一条陡峭的雪道，抓着道旁的一棵棵树干，挑着一担水，正艰难的爬着、爬着，我心中一下子热乎起来，连溜带滚地扑向了他……
炕炉里的火苗，突突地跳着，可房子里，还是冻得人后背发凉。这火还不时地冒黑烟，呛的人不住地咳嗽。
“山梁太高，风又大，还没个准方向，东南西北地乱刮，炉子咋能不打倒烟……吭！吭！吭！”
“蒋站长，只要炕是热的，我们躺在被窝里总好些吧，但愿不被呛死。”
“不怕！这房子八面透风，树根柴烟又打不死人，大雪封山，啥也送不上来，你先凑合着吃点东西，咱哥俩再钻被窝聊它一夜。”
昏暗的小油灯下，我一边就着咸菜，大口啃着烤焦的干粮，一边端详着他。高寒、孤独、清苦的生活，使他的气色很不好，头发蓬乱，面色苍黄，两个颧骨高高地挺着，干裂的口唇边渗凝几丝血污，可眼睛，还是那么大大的，总显露出一副不屈的怒容。
望着这眼神，我又想起十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我们一起上山下乡进建设兵团，没过上一年的安稳日子，一场风暴来了。他和我这个黑五类都被打入另册。一次批判会上，他当众把高高的纸帽子摔掉，骂了声："他妈的啥世道，要老子认什么罪？"于是，遭到一阵拳打脚踢。那一夜，我们守在他床边，生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他一动不动，只瞪着一双大眼，象要进出火星似的。
以后，精神慢慢有些不对劲，看起来明白事理，但思维方式有时却超乎常态。因此，人们总喜欢拿他一些言行逗乐，我有时也参合进去，虽说没有恶意，但良心上，至今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七六年，大家张罗着给他找了个农村媳妇，并安排了工作，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挺带劲，连场里那些模范丈夫，也都称羡他的男子汉清福。
渐渐的他的精神也恢复正常了。可他就是怪，放下清福不享，偏偏愿心安理得地在这五锅梁护林，当什么"蒋站长"。
"蒋站长，谁给你这么个官衔，不就是个护林员吗？"
"嘿嘿，山那边人，真有意思。前些年，他们进山，都叫我蒋家少年，现在见我上了点岁数，又改叫蒋站长，连你们也都这么叫。"
"站长就站长嘛！你不就是站在这五锅梁上，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吗？"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哼！还放眼世界呢，连这林子都护不住了，你看我身上挨了多少拳头。"
借着灯光，只见他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虽说一一涂了些药水，可我真想今夜就拉他下山，都什么年代了，还来受这份洋罪。突然，发现他大腿上有一块椭圆形的血肿，周围已化脓，我一边仔细地给他按常规处理，一边抬起了疑问的眼神。
"那小子！大林里生火熏粑杖，差点闯下大祸，我按住让他交出火柴，冷不防，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拔腿就逃了。要不是看着站上脱不开身，我非追上去也咬他一口不可，嘿嘿，嘿嘿，哈——"
"应当给你增加个助手，一个人怎么工作呢？"
"谁来也呆不上半年光景，就想着法子调下山了，别说干，这苦能吃得下？"
豆灯在跳，石板炕灼热难耐，我俩不停地翻身，简直象在烙饼，全身各部都关照到了。可他还不时地披衣下炕，往炕炉里添柴禾，又呛得人不停地吭！吭！吭！
"人家要你到医疗单位工作，太好了！不枉下了这些年的苦功，你应当走自己的路。可咱们一起来的弟兄，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当我说明了来意后，他这样回答着，但眼里却涌出了热泪，忙用大手去抹，把口边的血污，抹出一道长的红印来。
我再也抑制不往自己，就象教徒一样忏悔起来："蒋站长，我对不起你，我过去也参合着拿你取笑，请你愿谅我，我求求你……"
"别说了，以后我想让你开我的玩笑，恐怕这机会也不会多了。"
天，快要亮了。可山风却怒吼起来，简直象要把这独立的房子掀翻。鬼晓得从哪个缝隙，又把雪粒吹了进来，洒在我的脸颊上，它和流出的泪珠混在一起，不知是热，还是凉；油灯也灭了，不知是被风吹灭，还是油已着干。我，伴着漫天的风雪，躺在这黎明前的五锅梁上，又象进入了无边的大海……

（原载于1989年3月《六盘山》杂志。作者董光远原固原下乡黄峁山知青）
附：该文曾以本区作者作品被宁夏人民广播电台"塞上文苑"节目选播六次，并在《宁夏广播电视报》268期"散文一束"栏目中做了简要介绍：
宁夏散文创作呈现良好势头，无论专业作者，业余作者，纷纷拿起手中之笔，书写周围的人和事，物与景，从写客体世界，逐渐转向写主体世界。作品题材广泛、手法多样、感情真挚、贴近现实生活，有较浓的时代气息。董光远的《夜宿五锅梁》选自固原《六盘山》，描写一位二十年如一日默默坚守在深山老林的护林人，以描述见长，犹如朵朵山花，各具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