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风街上的老包谷酒</p><p class="ql-block">东篱</p><p class="ql-block">我一直以为老包谷酒是用老包谷做的。我的家乡铜川是个产核桃的地方。我每次买核桃的时候,老农和商贩总爱告诉我说,这是老核桃、老品种。又䃼充说老核桃香的很,油大、穰厚。核桃既然有老品种、新品种之说,那么包谷也肯定是有老品种新品种之说了。 而包谷酒,既然叫老包谷酒,那肯定是用老包谷酿制的。老包谷也叫老玉米,这种品种,生长周期长,一年只产一季,因而营养丰富,这一点我也是听说过的。所以我坚定地认为,老包谷酒,就是用老玉米做的酒。 而我历来对老的东西情有独钟,对于新发明的东西,我却总是抱有怀疑。一听说是带“老”字的东西,我便欣然接受,喜不自禁。 </p><p class="ql-block">在棣花,我喝过三次这样的酒。 </p><p class="ql-block">2018年的夏天,商洛棣花古镇“贾平凹乡土文化研究院”成立,因着对贾平凹的崇拜,我跑去了。在一个颇有古气的大院落里,我喝了一种酒,非常的香甜。那一次我居然和贾平凹老师在一个桌子上喝酒,而且贾平凹老师当着在场的韩鲁华老师、孙见喜老师,还有王良主席、周文治主席等很多商洛作家的面夸奖了我。说我写煤矿写煤矿上的人写得确实好。我一激动,就喝了很多的酒,居然没有喝醉。我光是觉得脊背热呼呼、肚里热呼呼地,下午还跟着贾平凹老师的首车,到万香湾去游玩了一下。车是景区旅游车,敞开的,风从身边刮过,脑子始终很清醒,说明酒未上头。 我问人家这喝的啥酒? 人家告诉我,这是清风街上的老包谷酒,周家老包谷酒,很有名的。我这下才去看了一眼酒瓶子,是黑色的陶瓷罐罐,瓶身贴着菱形红纸,上书“老包谷酒”四个字,是贾平凹老师题写的。我爱收藏酒瓶子,特别是陶瓷酒瓶,当时立马冒出一个念头,想把这古朴敦厚又有贾平凹题字的酒瓶装进包里带回铜川。一看有贾老师在坐,马上又把这念头打了回去。</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在铜川宜君县搞扶贫采风。扶贫干部靳康鹏带我参观他创立的扶贫项目:哭泉曹氏老包谷酒坊,还让我品尝了曹氏老包谷酒。靳康鹏对我仔细讲述了酒坊的创立过程,并告诉我说,这个技术是从商洛那边学过来的。为了学到真经,他还专程跑到贾平凹故乡棣花镇上。我便问他是不是那个周家酒坊,他说是的。 靳康鹏还设想,贾平凹老师既然给周家酒坊题了匾额,给酒瓶子上题了字,能不能给曹氏老包谷酒也题个匾额,给咱的酒瓶子上也写上几个字,咱也把匾额高高地挂起来,咱也把酒瓶子人多的时候多晃几下,让人专门看贾老师题的字。靳康鹏是个很有想法、很有闯劲的扶贫干部。他还说,到时候曹氏老包谷酒悬挂匾额的时候,咱就专门举行个仪式,请贾老师出席宜君老包谷酒的仪式。他托我把他认为最好的曹氏老包谷酒送给贾平凹老师。</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把酒送过去了,但人没有能够请来,匾额也没有能够题写,酒瓶上的几个字也没有能够题写。这个倒不怪贾平凹老师,靳康鹏后来打电话给我说,还是先请贾老师喝酒,品尝咱的酒,别的先不提,等贾老师哪一天喝咱酒喝醉了,咱趁机再说。 我当然不知道贾老师哪一天能喝醉,所以宜君县曹氏老包谷酒的事情就撂下了。 </p><p class="ql-block">2019年年初,冬衣还没有脱下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了棣花古镇,参加一个文学研讨会和《棣花文学作品集》首发式。这回来的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呀。有王芳闻、王海、冯西海、何丹萌、黄朴等,还有大评论家刘炜平,刘教授在会上的机智发言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给我第一部小说写序的安黎老师也来了,他在后一天的文学讲座更是令人难忘。美女王芳闻的主持,确实体现了一个诗人的主持,寻常的串词在她口中都变成了诗。</p><p class="ql-block">这些先按下不表,咱还是说酒吧。 </p><p class="ql-block">会议第三天的参观,当然还是要到清风街上走一走的。那是一条著名的街,是《秦腔》里的街,是贾平凹的街。王良主席、周文治主席又把我们带到了周家老包谷酒坊。但实际上也不是他们带的,不能冤枉了他们。是我们在街上走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我们顺着这酒香味自然地就到了这家酒坊了,就像是狗寻着骨头的香味一样。当时那两扇黑漆漆的古旧大门敞开着,里面像是有穿长衫的人晃动。青石的台阶一台台地伸进门里,还有刻着古老图案的石头门墩,还有迈腿才能跨过去的高门坎,跨门坎的时候,门墩两旁摆着的老笨又硕大的酒缸像酒店前的“门迎”一样地迎接着。哇塞!这不是来到了李白的唐朝了吗?一个梳着高髻的美女正在当炉卖酒。围在旁边的一大群人都是些舞文弄墨者,这番情景,怎能禁得住不进去喝上两盅,在那高高的屋顶之下续一段带着酒香的故事和情缘。这条街本就是一个修旧如旧的街呀。街上每天都有故事,写书写字的人就是寻着故事来的,自己当然也得有点故事,不然咋对得起作家诗人这些名头的嘛。</p><p class="ql-block">再抬头一看,一块巨大的匾额仄棱着正中悬挂。老包谷酒。那不是贾平凹的字吗?天下无人不识贾。他的字,别人认不得,这些耍笔杆子的人能不认得吗? </p><p class="ql-block">矮矮的八仙桌摆上来了,有茶有酒有水果,就是没有美女,那只不过是一个幻觉罢了。只有个不高不矮的壮汉子殷勤招待。尝了包谷酒,吃了水果,喝了清茶,说了些淡话。东一句、西一句的, 我没太上心 ,只顾着环顾四周。墙上发黄的字画,木台上参参差差的大小酒缸,青砖地上墙角里沉默的酒瓮……木台后面有一个小门,通往深不可测的后院。果然是大宅门的建制,一定是要有后院的。可这后院就像是现代人家的卧室一般不敢多窥。有股冷风,从这后门底下刮过,觉得脊背凉凉的,脚踝也有些冷,毕竟还是早春。把大衣往膝盖上拉一拉,继续听胡谝乱说,看主人家劝酒斟茶。 脑子里蒙不丁又冒出李清照的诗句:这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可不是吗?这淸风街的东头不就有个二郎庙,这二郎庙,可不就是当年宋金交战的分界点吗?那跟前的街就叫宋金街。李清照,这个哀怨的寡妇,她就生在宋金交战那个时候呀!她有到清风街上来过吗?她推开过周家酒坊沉重的漆门,在一声吱哑里,沽回一缸寂寞的淡酒了吗? 啊,把李清照的酒端起喝一口吧,暖暖身子。挥一挥衣袖,哪里有那么多寂寞!看眼前,全是热闹。这不,壮汉子又殷勤发烟了,烟雾腾起来了,袅袅婷婷,人声嘈嘈。 门外有人喊着照相。要照这街,照这长方形的青砖,照风中的幡,白墙灰瓦都要照上,连屋顶生出的草也不能放过。对了,对面那芝麻铺子也要照上,芝麻铺子前是有美女的。丹凤美女,棣花美女,清风街美女,果然是细腰长脸丹凤眼,还有叵篮一样的大屁股。皮肤也好,水色超过陕北女人一一咱这里是有水的地方,那陕北出美女不假,它那黄土高坡之上,哪比得上咱丹江水养出来的光滑水嫩。</p><p class="ql-block">贾平凹的匾额更要照了!照、照、照,手机斜一下,蹲下来,对着天空。他的字一定要照上。周家老包谷酒,“老包谷酒”那几个字,可是重要的背景呀,坚决不能漏掉。左照右照,站着照,走着照,搔首弄姿,风情万种,哪管他游人侧目。给别人照,别人给自己照,一着急,把游人拽过来充当临时摄影师照合影。照来照去的,把个好好品酒的机会生生给耽误掉了。 </p><p class="ql-block">这一回,我就又到了棣花,到了清风街。就是昨天,9月22号。棣花小镇清风街里望山居中,有一场文化盛宴,等待饕餮,梁晓声、刘庆邦来棣花了。饕餮完他们,就又来到了周家老包谷酒坊。 这回可要安心地好好品一下老包谷酒了。 前番那个壮汉又出来了,递烟、上茶,又摆了宴席。宴席是农家菜,共计八个,四凉四热,个个好吃。我向周文治主席申请承包了那个洋芋粉皮儿。 壮汉比上回涨多了。鼻子更加厚实,嘴唇也厚了,方面又大耳,像是个有福之人。这回知道了他名字叫周群梁,当即面对面扫了微信。我说他长得像是我们老家人,我们老家人长得就是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些憨憨笨笨,实际很精。他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在河南。他说他年轻时就在河南跑生意,丹凤就跟河南交界着哩,这里本是鸡鸣三省之地,往东河南,往南湖北。我说,贾平凹老师年轻时就跟着乡人跑过河南,还生了病,差点要了命。他有一篇散文里写到过。周主席说,东篱看书看得还怪认真地。我说我八十年代就崇拜贾平凹了,那个《商州初录》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当时就想背着包包到商州来,可惜那时没条件。 于是话题又转到了贾平凹,从贾平凹又转到了刘高兴。周主席说:周老板的笑是真诚的笑,刘高兴的笑是皮笑肉不笑。 大家都笑了。 周老板喝了自家的酒,兴致高涨,一边和我们干杯,一边讲了他和贾平凹之间的故事,逗得我们前仰后合大笑不止。 </p><p class="ql-block">周老板确实有才,像是个说书人一样,讲得绘声绘色。一边讲一边还比比划划地,鼻子口眼都在动。怪不得贾平凹要给周老板题写匾额呢,一个字一万,不知道周老板给了没有。贾平凹说交人要交有趣的人,写文要写有趣的文,周老板就是个有趣的人。虽然没见过他写有趣的文,但故事确实讲得是妙趣横生。故事说,周老板某次给贾平凹的弟弟贾栽凹拜年,拜年中给贾栽凹讨要红包,一个讨要红包的过程,却被他讲得一波三折,摇曳生姿。把酒和贾平凹都牵了进来。 我记住了周老板一个名言,是他自己号称的。他说,挣三百,是自己的,挣三万,是儿子的,挣三百万,就是他人的了。 </p><p class="ql-block">有道理,说得好。周老板果然是有历练、有人生经验和人生智慧的人。 </p><p class="ql-block">我这一夸奖,可又惹来了麻烦。周老板说,那你就给咱老包谷老酒做个代言。 </p><p class="ql-block">我说咋个代言呀,我没资格呀。 </p><p class="ql-block">周主席说,你就给咱写篇文章,实话实说,把这老包谷酒写一下。我说,老包谷酒的那个“老”是什么意思?为啥要叫老包谷酒,是不是包谷是老的?老品种,或者是陈包谷。</p><p class="ql-block">周老板说,“老”是说酒曲是老的。他家这个酿酒技术,是土法酿酒,已经有五六代人了,从清朝时候祖上就开始酿酒,那个酒曲一直传下来的。酒酿的好不好,一个是原料,一个就是酒曲,周家的酒曲是个秘方、古方,不能对外的。但你一喝就能喝出来和别家的不同。 </p><p class="ql-block">这个不假,周家老包谷酒甜味很重,喝到肚子里,马上能感觉到胃里暖暖的。想起在棣花乡土文化院成立那一回,喝了那么多酒,居然没有上头,我于是又大胆地喝了起来。不喝白不喝呀,这么好的酒。 又想起我的女友前几天专门给我提的一塑料袋子泡菜老汤引子。我用那个引子,又加了点凉开水,也淹了一罐子泡菜,很好吃。 我便又问,那你这个特制酒曲可不可以理解成就像西安城里羊肉泡的骨头老汤,肉夹馍的酱油老汤,淹咸菜的引子水一样,不断地使用、复制、掺和、更新,一直延续下来。周老板说,是的,老包谷酒靠的就是老酒曲,一代代传下来的老酒曲。 我说,我都喝了你家三回酒了,这回才把“老”字的意思弄明白。前两回算是白喝了。</p><p class="ql-block">周老板说不能白喝!起码要给我弄篇文章,让你铜川人也来喝我周家的老包谷酒。我的酒现在供不应求,我还打算到你铜川陈炉镇去定制瓷壶瓶瓶哩。 我说,好,到时我给你带路。 </p><p class="ql-block">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照相照相又开始了。这回我重点照了酒壶壶、酒瓶瓶,我抱着酒壶壶、酒瓶瓶,这样照那样照,照的真不少。我当了一回孙二娘,站在门口拿个小抹布,对着清风街上的来往游客,说了句:客官,何往?不妨到小店喝一杯再走则个! 众人皆笑,笑过之后,周老板又带我们进到后院,神秘的酒坊像一幅古画般在昏暗中徐徐展开。大酒翁,砖一样的酒曲块,铝制的蒸溜器,接酒筒。香浓的气味弥漫上下,喷雾一般的,浸透了每一个毛孔,感觉就像是在香房里沐浴。抓紧呼吸,猛劲呼吸,这可是酒的味道呀! 神秘还有呢,再往前走,象李清照一样穿过斑驳潮湿的走廊,几口大缸被埋在地下,只露出浅浅的缸口,上面压着沉重的木盖子。 我想掀开木盖看一下,身后的周老板叫道:不敢不敢,小心漏气了,那是我存放了十年以上的酒。 </p><p class="ql-block">这样啊!酒是陈的香。这世上还有啥是陈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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