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最爱的爸爸

雪梅

鹧鸪天

红尘白云两悠悠，星移物换四十秋。

亲埋泉下泥销骨，女寄人间雪满头。

从别后，念无休。唯独魂梦伴尊游。

天堂他日重相见，笑看江河入海流。

滕王阁序在我读书的年代，并未收录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我对这篇文章不陌生，完全是因为我的爸爸对这篇骈文特别地喜爱。

爸爸中学就读于重庆南开。学校由大教育家张伯苓先生创办。抗战期间，许多北方的师生也搬迁到重庆。爸爸说他的老师讲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其实他讲到这里，自己也是一幅神采飞扬的样子。

我猜，爸爸读书时的语文成绩一定非常好。爸爸去世的时候52岁，中学时代给他讲滕王阁序的杨敏如老师，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那时的杨敏如先生已经是我国著名的古典文学大家，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爸爸不从事文学创作，他的工作跟杨先生没有任何交集。他只是桃李满天下的杨先生的学生之一，还是中学生。

我的姑姑却说，爸爸最出色的学科其实是数学。当年爸爸报考大学的时候，他的数学老师在交通不甚方便的上世纪四十年代，翻山越岭到家里找到我奶奶，让她一定要说服爸爸报考数学系，否则就浪费了一个在他眼里绝顶的数学天才。

可惜爸爸既没有学习文学，也没有学习数学。当年千疮百孔的中国，老百姓温饱不济，一个志在报国的热血青年选择了北京大学经济系。

然而，爸爸终究没有从北大毕业。他，一介书生，等终军之弱冠，慕宗悫之长风。当祖国召唤的时候，投笔从戎。爸爸5岁开始上学，在班里总是年龄最小的。从后来他的自传中，我才了解，爸爸觉得自己年纪小，等和平了，再回学校读书不迟。阴差阳错，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学校，完成学业。

1950年，爸爸所在的39军作为志愿军，第一批入朝作战。好巧不巧，他的三姨夫邵毓麟先生此时是国民政府驻韩国特命全权大使，就在三八线的对面。组织上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爸爸被迅速调回国内，并且冻结了入党转正。

爸爸刚刚去逝的那几年，他的许多老同学，老战友，老同事到北京看望我们。其中一位叔叔便是爸爸刚刚从朝鲜调回国内时候的室友。他告我诉我，你爸爸当年白天努力，认真地工作，每天晚上流着眼泪向组织部汇报思想，写申诉材料。我听到后，心痛到无以复加。爸爸从小就住校，他曾经遗憾地表示跟自己的母亲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都不到十年。当年只有20岁的他，从大学直接参军，跟一个在外做官的姨父又能有什么交集呢。然而这一社会关系在以后历次的运动当中，都首当其中成为他挨整的理由。

虽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然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爸爸在部队服务几十年，挫折不掩其才华，磨难愈显其坚韧。他用象苏轼一样豁达的态度对待生活和工作。他的老首长，时任总后勤部政委的共和国开国上将王平将军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规格之高是组织上对爸爸工作成绩的最大肯定和褒奖。

爸爸离开已经四十年了。姜夔在他的词中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可是我一直抗拒承认他的远离。象古时候人们晒书一样，我时不时就把当年的记忆取出来翻新一下。我不想这些珍贵的记忆模糊或者淡化。

爸爸的一大爱好是买书和地图。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每次回来又会带回来很多资料，然后给我们讲当地的风土习俗，历史故事。他虽然没有完成学业，也没有从事经济工作。但他始终关注着祖国的经济建设。听到某地建了新水库，大坝或者哪里又修了新铁路，他都会用红笔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那时候大人要上六天班。星期天下午，如果爸爸在家，我们家就会聚集大大小小许多孩子，听他旁征博引，谈古论今。77年恢复高考，许多考生已经离开学校了。社会上资源有限，他们就会来找爸爸辅导。数学，物理，历史，地理，语文，政治 都是爸爸的强项。

我无数次地想，爸爸如果听从数学老师的建议去学数学，或者象我的姑姑，叔叔们那样去读物理。那么他可能也象我的姑姑、叔叔们一样在大学教书，做研究。他的人生会不会少一点磨难。然后他可以活得长一些。我不敢奢望四十年，哪怕再多三十年，二十年，十年也好。

我没有问过爸爸是否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因为我不知道他那爽朗笑声的背后藏着那么多无奈。爸爸的许多故事是在他去世以后，听旁人提起的。那个年代，部队的待遇要比地方上好很多。而我的父母都在部队工作，我每天过着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日子。

爸妈去世以后，我才懊悔那时候太贪玩儿，太不懂事了，错失了多少叨陪鲤对的时光。许多年以后，我开始慢慢地补课。把爸爸生前最爱的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一篇篇地抄录、背诵。用这种的方式寄托我无尽的思念。

我从来没有和爸爸一起游览过北京以外的任何名胜古迹，秀丽山河。爸爸的家乡在浙江，我小时候从来没到过长江以南，尽管我从他那里认识了滕王阁，岳阳楼, 鹳鹊楼。那时候大人出差不可能带家人，也没有假期可以出去旅游。

到美国三十多年了，身边的朋友大多会把父母接过来，或长或短，带他们去看看纽约，华盛顿，黄石，大峡谷。可惜上天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没有请爸妈吃过一顿饭，也没有给爸妈买过一件礼物。子欲孝而亲不待是我心中最深的痛。

我的儿子2001年出生，从他两岁开始，我所有的假期都用在带他看世界上了。开始那些年，朋友们都说，孩子那么小，又记不住，何必花冤枉钱。我还是固执地坚持着。据说人类的长寿密码是刻在DNA里的，如果我们家的DNA里缺了这一段密码，我希望当我离开的时候，他能够多一段回忆，少一份遗憾。好在上帝这次待我似是不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可以独立了。我们也一起走过了全世界七个大洲。

那样热爱生活的爸爸早早地离开了，我要代替他多看看他来不及看到的世界，然后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等到天堂再见的时候，可以跟他分享世界各地的美丽山河，秩事趣闻。一如许多年前，那些星期日的午后。但愿世世为父女，更结来生末了因。

2023年7月8日于美国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