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

老端端

<h5>图片来自网络</h5> 冬子醒了,尿胀醒的,翻了个身,还想眯一会,等芦花回来。芦花一早上宗关老街去了,说好了,转来在良金铺子里带几根油绞回。“哥哥烧火!”“哥哥烧火!”布谷鸟在深塘那边林子里叫,声音越来越遥远……冬子迷糊了…… <br> “嘎!”“嘎嘎嘎嘎!”冬子一个激灵猛然醒来。鹅叫!他的两只大白鹅,怎么这样的叫法?有生人进来?冬子被窝一掀,光着脚丫跑进堂屋。大门的栓别着,顶门的杌子也好生生的。他返身穿过厨房跑到后门口,朝塘里一看,惊呆了。水面上,只见一截雪白的鹅颈子摇晃着,正往水里沉,沉得极快,眨个眼的功夫,那橘红的脑壳也没入了水中,随即水面起了一个簸箕大的漩涡,旋激的水越转越急,悚然有声,好一会儿,荡了几圈涟漪的水面才慢慢平静下来。<br> 大白鹅呢?被什么东西拖水里去了?连毛都见不到一根。岸上那只鹅惊慌失措,扑腾着翅膀围了冬子乱叫。难怪住西头的朱半仙近日总在唠叨,说这塘里不干净。真的不干净?真有妖孽鬼魅?冬子看一眼墨幽幽的塘水,不禁毛骨悚然。 <h5>图片来自网络</h5> 这些时,南瓜垸的怪事越来越多。<br> 雷小山开年后捉的五头猪娃,养在屋后的圈里。靠塘,用水坡拉,干净方便,喂了两个多月,眼见条子扯起来了,一天一个样,长得又肥又白,人见人爱。那天早起进猪圈,竟差一头。雷家媳妇慌了,沿塘找,杂树林子里,蒿草棵子里,南瓜藤子里,找高了,猪影子都不见一个。过几日,又失一头,媳妇顿足捶胸哭了一场,坐地上骂小山,你个猪,拿个主意唦。雷小山站在塘沿,闷了半天,吼媳妇,哭有屁用,起来,把猪圈移到大门口去!小山隐隐感到,深塘里有蹊跷。<br> 一日,天麻麻亮,几个小儿在深塘边的场上挥拳踢腿劈掌扭腰,秦老七正点拨一小儿站骑马裆,突然身后铲起一股疾风,只听泼啦啦一声响亮,铺天盖地的水兜头泼下,将秦老七落汤鸡样地淋了个透湿,满场的伢大叫起来,秦老七急旋身跳起,一个箭步跃入场地中间护住受了惊吓的伢们。他朝深塘望去,一条涌浪正从塘边腾起,像一条快艇带起的波浪翻滚着朝远处涌去。水底分明有东西!是何怪物?真的出了千年蛟精?这世间哪有什么龙呀蛟的,半仙的说道秦老七不信。这深塘里头有东西,秦老七这回信了。这家伙好大的力身,绞起来好大的浪头,塘边那排蒿草树丛都被扫平了,齐刷刷倒伏在塘沿,场子上卷起的积水正沿着缓坡慢慢流回塘里。秦老七散了场子,叫伢们赶紧回家,他收拾着衣物器械,猛然想起,狗呢?大黑,那一直跟在身边的黑狗!秦老七恍然大悟,深塘里的怪物是冲着大黑来的。<br> 还有怪事,怀货也碰到一回,而且吃了大亏。这天深夜,怀货起来摸夜壶,前晚的尿忘了倒,夜壶满满的。开后门,倒了,裤子一垮,肚子一挺,一泡尿哗哗啦啦朝塘里飚去。正惬意之时,猛见远处深塘中间,如漆如墨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两粒灯火,怀货揉了柔眼睛,那光华竟愈加明亮,正惊疑间,两粒光团嗖一下如箭般飞来,且骤然停在不远处的水面,对了怀货闪闪烁烁。怀货大惊,哪顾得了撒尿,掉头便跑,裤子绊了腿,一跤跌下去,夜壶破了。爬起来又跑,“嘭”一声撞到门框上,轰隆一下倒在门边。媳妇醒了,把他拖到床上,他大喊,关门!有鬼!有鬼!第二天一大清早,把秦老七请来了。头还好,不过一个隆起的血包,敷了。腰腹伤得重,肋骨断了一根,摔夜壶上摁的,也敷了跌打损伤的膏子,要静养。怀货告诉秦老七,两团火,像两盏灯,本来远远的,呼一下就到了面前,真的是蛟?老七说,朱半仙胡说八道,莫听他的。心里却想,深塘里看来确有东西,现在是猪呀狗呀鹅呀,还得防伤人,秦老七忧心忡忡。 <h5>图片来自网络</h5> 百年深塘里出了蛟精,南瓜垸的人都这么说。<br> 于是,下塘的人少了,早晚站塘边打水漂的伢们不见了,沿塘捞鱼虾的赶罾没有了,清脆的忙锤捣衣声也不见响起。非去塘边不可的只有那些当家的男将们,要挑水,洗衣洗菜喝水吃饭,水用得厉害。一大早,挑担空桶,不敢贸然上跳板,要在塘边站一站,远远近近仔细看一看,然后小心翼翼跨上跳板,眼睛死盯着水面,左一桶按下去,快!右一桶按下去,快!接着猛一撑腰,急急地离了跳板上了坡子。哪个敢在塘边逗留?<br> 唯有玄清观那瘦精精的老道,如往常一样,日出之前,立在观前的台基地上,对了深塘,调息运气,长吐深纳,呼吸之声在这死气沉沉的清晨就显得格外尖利嘹亮,声声直冲霄汉。<br>这些时,南瓜垸的马脚朱半仙格外的快活,在垸子里走动勤了,话也多起来,见人就打招呼。<br> 芦花,冬子下床了吗,跟他说,再莫一个人到塘边去了。那是一条成了精的蛟,等我找机会除了它就好了。<br> 雷嫂哇,你算走运,两头猪娃值几多?冇把人拖下水呢!塘里有东西,你们肉眼凡胎哪里看得见呢!<br> 良金哥,深塘里那物事是条蛟,已修炼成了气候,我再不管不行了,久了,要伤人的,我打算请几个同道来做场法事,可空手大巴掌不行呀,是不是你老哥出个面,跟北庭他们打个商量,找乡邻门筹点钱,我也好择日祈禳,镇了这蛟怪,好教这一方平安哪。半仙不敢找秦老七,不敢找北庭、雷小山,这些人刚烈,不信邪。 这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好一个深春时日。正午时分,朱半仙酒足饭饱,掂着肚子踱到深塘边。此时是阳气正盛时刻,又仗了几分酒兴,半仙胆气也粗了许多,敢近深塘。塘边,春风拂柳。水面,波光粼粼。半仙瞅着一塘碧水,暗自寻思,什么物事呢?真的是得道的蛟精?把双墩、皮子街的几个马脚神汉弄来,能降服得了这怪物么?半仙明白,这几人吹起来海阔天空无边无际白潽子流,真去降妖捉怪行不行?自己是不行的,没那个道行?这可不是先藏个泥人再去找出来,说是捉住鬼了。这回是真东西哩!你在塘边舞着跳着念着唱着,塘里哗一声窜出个怪物来,他们真的招呼得了?半仙想到这后果,有些怕。但转念一想,我这里青天白日唱念做打锣鼓铃钹惊天动地的,看热闹的人又多,那怪物敢出来?是的,这场法事得做,屋里几张嘴哩,要吃要喝要穿要钱哪。这是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br> 一阵南风吹来,塘里起了涟漪,那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啊,一根杉树条子,远远看去杯口粗细,丈多长短,交秋时搭偏厦正派用场啊,多有两根就好哇。细浪之中,眼见那杉条儿越漂越近,半仙早抓了根树棍儿,勾了腰,伸了臂,去够去捞。突然间,那树条儿竟从水中跃起,尾杪子皮鞭一样扫过来,半仙大惊,原来是一条大蛇!慌乱间,忽觉眼前黑影一闪,似一人立于身前,就听“啪”“啪”两声闷响,左边腿胯一阵剧痛,随即瘫倒在地上。此时塘边波浪翻滚,那大蛇一击不成,知逢劲敌,早潜入深塘逃之夭夭。<br> 是玄清观的老道救了半仙。老道在观前观望多时,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接了那长蛇一击。朱半仙不过被蛇尾扫了,要不早已是一命归西。秦老七和北庭也赶过来了,二人从良金铺子里出来,一下张公堤就见了那惊悚的一幕。<br> 北庭道,刚才好凶险,道长救了半仙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br> 道长笑道,也是机缘。<br> 秦老七抱拳一礼道,道长好身手。敢问深塘中那物真是蛟精么?<br> 老道见问,神色肃穆,半晌方道,一条百年蟒蛇,贫道跟了它好几年了,去年趁长江发大水,随川水下来进入汉江,潜入南瓜垸,近日竟频频作祟,看来这孽障劫数到了。老道话锋一转,指着瘫在湿地上的半仙说,烦请二位把他弄回去,伤不重,受了惊,要将养些日子。说罢一揖,回观去了。 <h5>图片来自网络</h5> 把半仙送回家后,北庭感叹不已,说,这老道竟有这等本事,看不出。秦老七说,这叫做真人不露像,这道长来南瓜垸十年了,多在玄清观伴黄卷青灯,远离尘世,想不到有这等的功力。<br> 是啊,你看那大蛇甩起来一击,他竟迎上腰背硬生生接挡,真个是内功深厚哇。<br> 这道长练的是铁板桥,这种外家气功也算不得稀奇,但他的吐纳之功已到气冲霄汉的竟地,真的是难能可贵!秦老七连连赞叹,说,有这道长在,降服那深塘中的大蛇,只是早晚间的事了。真是幸事。<br> 朱半仙被深塘里的蟒蛇铲了,在家躺了十多天,一个星光暗淡之夜,悄悄出门走了。他堂客帮着吹,说,去武当山了,是被师傅招去的。<br> 说来也怪,自那朱半仙被蛇尾铲过之后,深塘里竟平静自在起来,塘边人家的鸡鸭猪狗也不见失落,早晚塘里也未现什么异象。深塘里那条蛟精呢?被那老道收服了?难怪早晨再没听见玄清观那边传来的的声声呼啸。水卿的划子又趟起来了,塘边捞鱼摸虾的多了,伢们欢天喜地的打着水漂,清脆的忙锤声又不绝于耳。塘边几个跳板不够用,洗衣、洗菜、挑水,坡子上等了不少人。南瓜垸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祥和、安逸。<br> 今年风调雨顺,年成好,南瓜垸满田满地的南瓜。绿的,青的,黄的,红的,青黄麻绿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堆起了瓜垛。忙了好几天,雷小山终于把最后一担瓜挑到了门口,这时,太阳已经挨到了张公堤边的树杪子。雷嫂跟在后头,赶上去接过扁担,把汗褂递过去,说,披上,塘里过来的湿风,一身的汗,交了秋,凉不得。<br> 小山接过汗褂,说,罐子呢?干死了。<br> 雷嫂愣了一下,哎,看我这记性,走以前清东西,特地把茶罐子放到桑树底下,还是忘了拿。你歇会,我去提回来。<br> 小山说,你快帮妈弄饭,我去。<br> 小山沿着塘边小路,过了石板桥,老远就望见桑树蔸子边的陶罐。塘里的风好凉,小山低头扣扣子,秦老七过来了,说,这么晚了,还去地里?<br> 茶罐子忘了。七哥转转?<br> 嗯,我那块地还没动哩,去看看。<br> 你那点瓜,过两天我邀冬子来,半天就光了,莫急。<br> 雷小山走近了那颗老桑树,这是棵有年数的树,生得龙杆虬枝,如冠如盖,薄暮之中,苍凉阴森,站在那树影里竟打了个寒战。小山暗忖,此地不可久留,忙弯腰去提那陶罐。突然,一阵“丝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颈肩处似有一道逼人的寒凉袭来,且闻得一股浓重的腥气。小山感觉有异,一抬头,猛见那桑树枝丛里吊垂着一条蟒蛇,正张着血盆大口吐着乌红的长信扑了过来。小山大惊,知是撞上那深塘里的大蛇,正慌乱间,一条黑影从桑树后的丛林中飞身而出,好快捷的身手!那人出手便紧紧掐住了大蛇的七寸之处,同时抬脚朝雷小山蹬去,小山一个趔趄滚出丈许,那大蛇一尾划过,没扫着小山,就地一滚一旋,紧紧缠住了掐蛇之人。小山惊魂未定,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玄清观那老道,他知是道长救了自己。眼见道长陷入险境,雷小山焦急万分,此时惧意全无,他要帮帮这道长,面对这长蛇却不知如何下手。他猛然想起了秦老七,急忙大喊道,七哥快来!快来!<br> 塘边踱步的秦老七本就不远,闻声即赶到小山身边,见那蟒蛇死死缠定道长,由于力道凶猛,老道腰腹已深深凹陷,看来凶险万分。秦老七见状大惊,急道,你我合力拽那蛇尾,或可救得道长。二人正待动手,只听那老道喝道,快快闪开。秦老七见那道长声如洪钟,料无大碍,忙拉小山退至桑树下。刚刚站定,那老道撕锦裂帛般一声长啸,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筋骨错裂之声,就见那蟒蛇的身子急剧颤抖起来,本来高扬着的蛇头松垮垮垂落下来,翘起的蛇尾也软塌塌地瘫在了地上。老道松手甩开蛇头,就势一滚,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大蛇,动手整理身上的道袍。秦老七觉得怪异,不由问道,道长这大半新的布袍上下完好,腰间一圈怎地如此破损褴褛?老道笑起来,撩开袍子,只见腰间绑了一圈劈柴,绑缚的绳索早已绷断,此时一块块纷纷掉落地上。老道说,莫看那长蛇凶狠,布袍可以缠烂,却缠不断我这几根劈柴,这孽障的龙骨已是节节寸断,仗的就是这几块干柴火助了我的功力啊!<br> 秦老七随手拿起一块劈柴观看,劈柴长不足一尺,呈三角形截面,三条尖角锋如利刃,秦老七恍然大悟,几条劈柴绑缚在道长的腰腹间,那蟒蛇拦腰缠去,恰是缠绕在七八条刀刃上,蟒蛇发力缠绞,老道满地滚压并暴发内力相抗,那蟒蛇当然节节寸断。真是世外高人!秦老七不由暗暗佩服。 <h5>图片来自网络</h5> 老道瞟一眼那大蛇,说道,今天多谢二位相助,还请二位把这孽障在林子里深埋起来,这物也算是百年的生灵,不可暴露天日啊。拜托了。贫道在此地叨扰有年,今日就此别过。<br> 说罢,深深一揖,沿塘边小路,过麻石板桥,飘飘然隐入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