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驿

随遇而安

　　

闲步郊野，偶至一似曾相识的所在。旷庐阗寂，四野恬静，履苔藓小径，拾阶而上，隐现一已辩不出年代建筑，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虽时光亘远，“古稀驿”三字尚能辩出，近前几步，驻足详观，两侧抱柱上一副字跡斑驳楹联，曰：

人生七十古来稀

从心所欲不逾矩

荒郊野岭，何来如此去处，甚觉蹊跷，狐疑中忐忑抬手，轻叩己显糟朽的木门。良久，内里隐隐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门未闩，进来吧。

轻轻推转门扉，跨过高高门槛，入内寻觅张望，背荫处一老者席地而坐，赤背扪虱。上前唱了个诺：敢问老丈何人，深居此处？此处又如何来历？

老者略欠身躯，回道：进来时不曾留意门额匾上“古稀驿＂三字？老朽从当年驿卒，成現今时空老叟，竟也熬煞了上千年光景。但凡进了这个驿站，都要逐个查问姓氏、籍贯。难得今个清静，与你呱噪一番，排遣寂寞，也是段缘份，换了别人家，不知有没这个造化。

余又深施一礼：谢老丈不吝抬举，只是还想问个端详。

　　老者作答：想必客官也是读书之人，当闻“人生逆旅，皆为行人”，一路走来，到了哪般年纪，就入哪般驿栈，稍做歇憇打理，继续赶路。沿途驿栈，就为施过往行人一个方便。七十是人生一大关节处，又称古稀，迈入古稀驿这一门槛，就是七十岁了。

余遂问道：适才看门侧楹联，分别出自诗圣杜甫，至圣仲尼之手，不知寓意何为？

老者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源自杜诗。想那年月，饥荒、战乱、兵燹、瘟疫不断，能活到七十岁者实属寥寥，十停里不足三停，故早些年这驿中着实清冷。可怜杜诗圣只活到五十三岁，留下这等诗句，也是排遣对长寿的想往、遗憾和无奈。現今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安逸，可也还有人穷尽一生，也捱不进这个门槛，拦在门外，只是倒三七罢了。

从心所欲不逾矩，出自孔夫子《论语、为政篇》。意为活到这把年纪，已瑧人生极致，最高光时刻，见心明性，顺乎自然，天、地、人圆融一体，澹然随性，达生命大境界，大自由，俗话说是活明白了。可惜圣人也只活到七十三岁，对古稀年后人生再无议论。

本驿择此两句为楹联，不仅为格律上对仗工整，浑然天成，更是重其寓意深远，警省贴切，言简意赅。

　　余又请教老者：若每年龄段都有驿站对应，为何一路走来，未见而立、不惑、天命、耳顺……诸驿耳？

老者微微哂笑，继而荅道：有是自然有的，只恐是客官一路行色匆匆，只顾得赶路，亟奔前程，心思未在彼处，不及留意罢了。眼睁睁错过沿途多少风光惬意，太多遗憾，太多不舍，只可惜回不去了。

余甚悽惶，问老者：即无退路，敢问前路若何？

老者黙然少刻，欷歔道：恕老朽直言，出此驿，路窄人稀，荒野空旷，且皆下坡之路，看似省力，实则坎坷逼仄。更兼凄风冷雨，日暮途穷，哪有什么夕阳晚霞绚烂霁光，都是那般好事之徒无聊杜撰献谀，讴之歌之，诓那愚人憨客，抑或自我呻吟陶醉。

余怆然慽慽，告老者曰：前路险恶，该如何打理，望老丈不吝赐教一二。

老者回曰：也是勉强老朽了，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客官见问，又不得不荅，以老朽拙見，多也无益，只一副皮囊，一缕灵魂足矣，其他尽皆放下。诸如宠辱得失，尊卑高下，欲求妄想，但凡知识、能力、成就、经验之属，受想行识，都为累赘挂礙。

前路杳杳，孤身只影，踽踽独行。 客官休再啰唣，趁天色未晚，赶路去吧，惟愿自祈多福，上苍成全罢。

余再躬身一揖，道声多谢，循路前行。逾行逾覚崎岖逶迤，荊榛遍地，荒坟野冢，狼奔豕突，塞蝉凄切。至一僻处，宽不盈尺，陟峭湿滑，一侧万仞绝壁，另侧无底深涧，黑雾蒸腾。颤颤间一脚踩空，登时唬得汗如雨下，叫声“我生休矣＂……

不覚惊醒，原南柯一梦，以手抚背，汗浸衾枕。披衣坐起，忆及梦境，竟纤毫未忘，遂一一录出，至有此篇《古稀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