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早晨

山秀林清

<p class="ql-block">一个冬天的早晨</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们还在梦乡里尽情徜徉的时候,吊在房梁上的灯“啪”的一声亮了,昏黄的灯光顿时弥漫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被熏得漆黑的屋顶,结了一层霜的槽椽,拖着长长裂痕的灰白的墙壁,角落里参差不齐的家具的轮廓以及一家人沿着深褐色的炕沿一字排开的大大小小的脑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 灯光下,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准备绕过母亲的头顶下炕去做饭。尽管他轻手轻脚的,但还是被母亲察觉到了,她翻了翻身说:“你先去烧水,我这就起来。——好冷啊!”</p><p class="ql-block"> 父亲低声说:“你一夜都没怎么合眼,再躺一会儿吧,我一个就行,你就放心吧。”</p><p class="ql-block">父亲说的没错,母亲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和心绞痛,她的睡梦在好几年前就被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给裁剪得七零八落,驱赶得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 “鸡都叫了三遍了,我也该起了。”说着,母亲便从热被窝里退出来,直起身子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来。</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我家每个月总要起一两次大早。那时,兄长在公社铁矿上班,每当由大夜班倒换白班的时候,中间就可以休息一个昼夜,他总是利用这个间隙回家一趟。一方面可以看看一家老小,帮家里干点家务,吃几顿父母做的饭菜,以解思念之苦;二来矿上食堂要求个人定期交伙食所需的米面(大家戏称“填仓”),每次换班回来都捎带一些。如果正赶上矿上发补贴,就把那每月七元的补贴一分不落地交到母亲的手中,以解家中之困。</p><p class="ql-block"> 这次,兄长是昨天早晨下了大夜班之后马不停蹄赶回来的,按规定,今天早晨八点前必须准时赶到矿山。</p><p class="ql-block"> 随着父亲把缸里结了冰碴的水“哗哗”地倒进锅里,随着一团团呛人的白烟“突突”地从灶腔里窜出,随着母亲用火箸把火炉里的火苗拨弄得“呼呼”作响,随着母亲将冰屑窸窣的酸菜团“咔咔”地磋成小段投入架在土炉子上的砂锅里,我们子妹五人刚才还在梦乡里畅游的小船也一一地靠岸了。我们一个个地将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睡眼惺忪地观察着灶台周围、火台上下正在发生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兄长是第三个从炕上爬起来的人。灯刚亮的时候他就醒来了,他在被窝里卷了一根烟,点着后慢条斯理地吸了起来;等烟蒂快要烫着手的时候,他把烟蒂往地下一丢,搓了搓手,然后从被窝里迅速地退了出来,将棉袄往身上一披,开始一件一件地穿起衣服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看见了,急忙丢下手里的活,迅速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根子,多睡会儿,等到饭菜做好了,我叫你你再起也不迟;如果睡不着,躺着也好啊。”</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说:“是啊,能多睡就多睡会儿。你待会儿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到了矿上还要下窑采矿,活那么重、那么累……”</p><p class="ql-block"> 兄长笑了笑说:“不睡了。我可算睡饱了,睡足了,晚上休息得很好。早点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吃饭也香。”</p><p class="ql-block"> “本来回家是休息的,可你一回来就闲不住,放下扁担拿起镢头,丢下扫帚抡起斧头,挑水,扫院,劈柴,出圈粪……唉,你这孩子,可真是你爹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这通批评式的表扬把兄长搞得挺不好意思,他边穿衣服边说:“这算得了什么?我年轻,有的是力气,这点活儿,玩儿似的!”</p><p class="ql-block">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当父亲拉风箱的手停下来,把灶腔里的火苗一点点压灭的时候;当母亲把杂乱的砧板、刀铲收拾停当,把凌乱的头发理顺到两鬓的时候;当兄长把上班时要带的东西收拾齐备,把洗漱用具放到原来的位置的时候,满屋升腾的热气取代了滚滚的柴烟,四处飘散的饭菜香取代了刺鼻的煤烟味。</p><p class="ql-block"> 虽然只有兄长一个人在吃饭,但场面感却是极强的。这时,那条红褐色宽大而笔直的杏木炕沿,把一家七口分成了两个“阵营”。里侧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将下巴抵在枕头上,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炕沿外侧三个大人的一举一动。而炕沿的外侧,此时的灶台和火台变成了临时餐桌,兄长居中而坐,手捧着一只大碗,就着冒着热气的熬酸菜,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普通的山药小米饭、一颗腌鸡蛋被他吃出了香米饭和四喜丸子的感觉;他的左手是父亲,右手边是母亲,一个手拿饭勺,一个手持双筷儿,目光全在兄长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土炉子火势正旺,火苗窜出炉口半尺多高,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红彤彤的。</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一家人同时看着一个人吃饭的场面出现。</p><p class="ql-block"> “别着急,慢慢吃,多吃点。”说着,母亲夹了一筷子酸菜放进了哥哥的碗里。</p><p class="ql-block"> “喝口米汤往下顺顺,别噎着。”父亲顺手盛了一碗米汤,递到了哥哥的跟前。</p><p class="ql-block"> “嗯嗯。”哥哥边吃边含混不清地应答着。等把口里的饭完全咽到肚子里之后,他停下了筷子,笑着对父母说:“爹,娘,你俩不用在这儿陪着我,上炕再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呢。待会儿我吃完饭把碗筷一收拾就出发,你们就放心好了。”</p><p class="ql-block"> “不睡了,也睡不着了。咱们一块儿说说话也好啊。”说到这里,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放下筷子,转身走向靠北墙根摆放着的红躺柜。一阵拉抽屉、合抽屉的声音过后,母亲手里捏着一个小布包又转回到原位。</p><p class="ql-block"> 看见这个布包,我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我们都知道,这个布包里装着兄长昨天交给母亲的津贴,这七元钱,是他下窑一个月积攒下来的全部收入。</p><p class="ql-block"> 母亲慢慢地把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两元钱递到兄长面前:“根子,你别太犟,把这两元钱装上。同事之间免不了打个平伙儿、抽个烟什么的,别让人觉得咱太不合群了,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娘,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需要,也没处花。”哥哥当即把母亲递钱的手挡了回去,说,“弟弟妹妹们上学需要买本买笔,家里油盐酱醋样样都需要花钱;我爱抽烟,但有爹种的那些烟叶就足够了,不需要花这样的冤枉钱,别人连这个还没有呢。”</p><p class="ql-block"> “你娘说的对,拿上吧。平时见了领导啦,稀罕的人啦,递根洋烟才显得体面!千万别学我,跟谁也不来往,这样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父亲也在一旁帮腔。</p><p class="ql-block"> 但是,兄长是个极固执的人,他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见争执半天也没有效果,母亲只好半嗔半喜地把钱收了起来,说:“那娘就给你先攒着,等将来给你盖房娶媳妇。”然后重新装入布包,折叠好之后放回了原处。</p><p class="ql-block"> 炉口上的火苗欢快地跳着舞,不时地发出“噗噗”的声音。兄长吃得酣畅淋漓,双颊淌下了晶莹的汗珠。母亲见状,急忙抓起毛巾去替兄长擦汗,脸上洋溢着无限的爱意。兄长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接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p><p class="ql-block"> 提到“盖房娶媳妇”,半天没说话的父亲好像有话要说,他往前凑了凑,犹豫了一会儿,对兄长说:“根子,昨天晚上咱们说的那件事,你再想想,我们觉得挺合适的。千万别错过了!”</p><p class="ql-block"> 昨晚躺在炕上,父母和兄长说了半天话。话题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外,还特别提到了兄长的终身大事。</p><p class="ql-block"> 兄长所在的社矿位于本公社口前村的北山附近,公棚设在口前村一个较大的四合院内;而我们的两个姨姨——大姨和三姨都生活在这个村里。三姨家的邻居是个三口之家:老两口和他们的独生女。这老两口一直有拿女儿招女婿的想法,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三姨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跟他们邻居说:“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吧。你看,我们大外甥根子怎么样?为人老实厚道,又吃苦耐劳,年龄也相差无几……多好啊!”没想到听了三姨这番话,这老两口顿生拨云见日之感,当即表示一定会认真考虑的。</p><p class="ql-block"> 这老两口对这个邻居家的亲外甥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几乎每天都能隔着篱笆看到这个叫“根子”的青年穿着工作服给他三姨家挑水、扫院、劈柴的身影,他们还经常在三姨面前夸赞兄长,说他如何如何勤快、如何如何忠厚……</p><p class="ql-block"> 可是,当三姨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兄长的时候,却被兄长婉言谢绝了。他说:“三姨,您也知道我们家人口多,日子过得紧;我是家里的老大,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怎么能一拍屁股走人呢?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决不给别人当上门女婿!”可是,三姨为他的婚事着急,所以并没有听之任之,而是找了个机会把这件事透露给了母亲,让父母再解劝解劝。</p><p class="ql-block"> 所以类似昨天晚上的谈话,不知道进行过好几次了。可是,无论父母怎么劝,兄长始终是“油盐不进”: “爹,娘,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我肯定不会答应的;再说也是白费力气。”</p><p class="ql-block">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他说:“这个话题,咱们就不说了。你们有时间的话,多为弟弟妹妹们操点心,让他们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走出咱们这个穷地方。”</p><p class="ql-block"> 他的话,我们听得真真的,心里除了有说不出的温暖之外,还有几分疑惑:现在“白卷先生”很吃香;好好念书,就能离开这里吗?但是这只是头脑中的一闪念,却并不敢说出口。</p><p class="ql-block"> “唉!我们看见村里那么多光棍儿,也是为你干着急啊!”父亲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唉!这社会,你说说……唉!”</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满脸愁容,让兄长心有所动,他故做轻松地笑了笑说:“爹,娘,我也得劝你们一句:你俩要沉住气,一切顺其自然。婚姻这事得看缘分,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缘分不到,再着急也没用。你们以后不要为我操心,我都这么大了,什么都想得开,看得开。”</p><p class="ql-block"> 按照惯例,兄长离家时要带一盒饭,等到山上吃。看见兄长吃完饭放下了碗筷,母亲开始往他的饭盒里盛饭。这个饭盒表面布满了划痕,皱皱巴巴的。母亲一铲一铲地往里盛着,还不时地用铲子将里面的饭摁瓷压实,直到完全饱和了,才把盖子盖好,装入兄长的兜子里。</p><p class="ql-block"> 这时,父亲双手搓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是在母亲给兄长盛饭的时候出屋的,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去替兄长开院门的。“啊呀,太冷了!”说着直奔火台,把皴裂的大手伸向跳动的火苗,然后转身对正在戴帽子的兄长说,“你一定要多穿件衣服,皮帽子外面再系一条围巾,捂得严实点,千万别冻着。”</p><p class="ql-block"> 兄长倒是特别平静,他十分坦然地对父母说:“你们谁也别为我担心,赶路的人不怕冷,走不多远就是一身白毛汗,冻不着的。爹,娘,我就出发了,你们再眯一会儿吧。”说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冲着我们四个笑了笑,便走出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虽然他对室外的寒冷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置身其中,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肆虐的寒风如同一头发疯的怪兽,伴随着“呜呜”的怪叫声,从村北扑向村南,从村西窜到村东,被折断的残枝和被掀起的沙土,借着它的威势时而盘旋而上,时而俯冲而下,然后不知所踪。走在出村的土路上,觉得自己有时像一架滑翔机,有时像一艘逆风船,有时又像掉进了黑风洞里孤独的小猫……</p><p class="ql-block">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突然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家所在的位置。这一看不要紧,眼前的情景让他彻底惊呆了:在全村唯一亮着灯光的地方,在那再熟悉不过的靠近沟沿的柴垛旁,朦朦胧胧地看见两个在狂风中晃动的身影,虽然看不大清楚,他却无比熟悉!</p><p class="ql-block"> 刹那间,他的胸腔内涌动起滚滚的暖流,浑身注满了勇毅的力量。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戴着棉手套的右手高高地举起,用力地在空中挥了两下,然后猛然转身,昂首挺胸向着前方大踏步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