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赏荷：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筠心

听说洪湖公园的荷花，近些年已成为鹏城夏季的一道胜景，端午假期前往赏荷者络绎不绝。我呢，一是总也不得闲，再者疑心美得过杭州西湖的荷花？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更何况，我不必出门，随手翻开姜夔词，即能“荡舟荷塘”，自在从容地遍赏武陵（湖南常德）、吴兴（浙江湖州）、临安（杭州）的夏荷佳景：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念奴娇》

全词并未涉及地名，又怎知融汇三地之景呢？姜夔喜欢在词前作序，将创作缘由和盘托出。《念奴娇》词前的小序堪比一篇记游小品文，明明白白地告知世人：此乃人到中年、十数载江湖清客生涯、流寓各处的他，一阕忆荷之作；时间跨度从而立到不惑，地点迁徙由湖湘至江南。忆荷的同时，或许他亦在感叹岁月之流逝吧？

起拍即妙笔：“闹红一舸”，让人联想起“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木兰花》词）。只不过，这“闹”字究竟是说荷花之繁盛，抑或指在“三十六陂人未到”的僻静之处，一叶扁舟惊扰了一群荷花仙子的清梦？一个精挑细选的俗字，创造出一个既清幽又活泼的意境。甚至“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类似“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李清照《如梦令》词），有一种青春之气象，想来是姜夔早年在武陵的经历。

自古将荷花比作美人，一路写去，文学中多矣。而姜夔则抓住了荷花的神韵，不愧其“清空骚雅”之词风。“水佩风裳”典出李贺《苏小小墓》诗，荷花生长的环境，本自带仙气；“玉容消酒”是指雨中之荷花，微红微湿微醺的酡颜，实实虚虚；上半阕收尾：“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那美人嫣然一笑，惹得词人诗兴大发，“冷香”暗合“菰蒲雨”。

过片：“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一笔点出朝夕转换，不得不归。紧接着：“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由一日之速，想到季节更替。于是，自自然然地便引出了对荷花的惜别之情。“高柳垂阴，老鱼吹浪”，对仗如此工整，景色如此怡人，风物有情、依依不舍：“留我花间住”。结拍：“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看似平淡，实则隽永。那三地连绵不绝的荷叶啊，曾经多少回目送过我，这个飘零异乡的客子？唉！十数年的光阴不知不觉地消逝了……隐隐约约，透露出中年人的身世之感。

唐朝诗人裴夷直《病中知皇子陂荷花盛发寄王缋》诗云：

十里莲塘路不赊，病来帘外是天涯。

烦君四句遥相寄，应得诗中便看花。

不知王缋的荷花诗写得怎样？若有姜夔《念奴娇》词的水准，想要满足对方心愿——“应得诗中便看花”，何其易耳！

然而偏偏有人因病辞官，卜居湖州南之青墩镇，得以饱览荷花之盛丽。他就是两宋南渡诗人陈与义，有词为证：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光去。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烟雨洗新秋。 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虞美人》

此词创作于南宋绍兴五年（1135），陈与义去世前四年。半个多世纪后，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成婚不久，依附伯岳萧德藻居吴兴（湖州）。那年夏天他游千岩（又名卞山），数次往来于荷香间，亲眼见证了陈与义词“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之盛况。娴通音律的他自度一曲，专咏吴兴荷花：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惜红衣》

这也是一阕夏词，但词人不叹暑热，不诉辛苦。貌似写自在：“簟枕”、“琴书”、“冰泉”、“甘碧” ……忽然来一句：“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才知原来他是在说客中寂寥呀！自此而下，秋意越描越浓。由歇拍：“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到过片：“红衣半狼藉”，直至结拍：“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佛经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客子情怀，客子心境，于炎炎酷暑中，生发出秋意，倒也不奇怪！何况以词的艺术特色而言，张弛有度，笔锋转换，方不显单调乏味。

词牌名《惜红衣》，自然是怜惜荷花之意。有词评家认为：“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句，有周京离黍之感。此时北宋已灭亡六十年，虽久远，但未必不能有。只是，对看“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句，更似念远怀人，且与“诗客”呼应。看来，已有家室的布衣词人姜夔，念念不忘的仍是早年结识的合肥恋人。

姜夔的两阕荷花词都写到“三十六陂”，泛指众多的水塘。典出王安石《题西太乙宫壁》诗：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六言诗不易写，犹如双数花枝插瓶，稍不留心便俗。而王安石的“三十六陂春水”，著名至为江南荷塘代言，可见笔力之深，思念之切。

另外，生于南宋末年、历经亡国之痛的词人蒋捷也有一阕荷花词：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燕归梁•风莲》

将霓裳羽衣舞比作风中荷花，有形有色；以安史之乱寓意南宋灭亡，真悲真痛。一阕荷花词，寄托故国之思，唯嫌文字过于直白，不及姜夔词清雅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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