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芳草碧连天

月弦

　 在我的一生中：很多欢喜与快乐的心情，都是因为有了与你的遇见；很多殇怀与孤独都是因为有了与你的分别……

—— 题记

　 我宁愿用我的一生去寻找和等待，也不愿放弃对纯洁与真实的守望，那怕寂寞与苍楚永伴我生；如果有来世，我仍然会选择在那条湾湾的小河边与你遇见。我不需要很多，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美好就足够了。

这是韶涵在神农架与我分手时她留给我的一段话。让我看到她内心的坚强，无比纯洁的心灵。她给了我感动与包容，让我不再沉重与迷茫，人生之旅与她相遇相知，终是一种幸福与满足。

　　韶涵是我少年时期最要好的伙伴，我们一起读小学，读中学。在升高中的时候，突然她们全家要搬回湖南老家。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来到我家告诉我说她要走了。我们一起坐在我家旁边那条小河岸边松软的毛草上。她哭得很凶，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天上那一轮清冷的弯月。后来我们一起唱“湾湾的小河”，这是我和她一起写的一支儿歌。歌声伴着我们走过了童年，走进了充满热爱，爱幻想的少年。在那条湾湾的小河边，我们一起看弯弯的月亮，数天上的星星，听湾湾的河水歌唱，做着青春灿烂的梦。

少年时期的天真与纯洁，对未来人生美好的向往，我们的内心升起火一样的情感，这是青春的萌动。但是这一切都在这天晚上，被生活中的无情击粹。我们第一次尝到了无奈与酸涩。巳近深夜，她说她要走了，她站起转身的时候，我塞给她手上一张纸，上面写的是“湾湾的小河”。

从那个伤心而又难忘的夜晚以后，我们便再没见过面，从此渺无音讯。

　　岁月就像那条湾湾的小河中湾湾的流水，静静地向前流淌。它流过了我们青春奋斗和触摸理想的年轮，流向了遥远的远方，又流入心的深处。 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对年少相伴牵手的她总有朦胧的牵挂与思念。

去年春节前，我受邀请去参加一个老同学聚会。一位老同学告诉我说，他在去新加坡的飞机上碰到了韶涵。韶涵给他留下了她的电话，委托他寻找打听我的消息。冥冥之中自有缘份。我很难去参加同学会，唯独这次去了，却意外地找到了韶涵。与她相约在神农架相聚。细细算来迟到的见面已是时隔30余年了。

　　我们在神农架住了五天，每天漫步山间坡岑，品花看草，站立黄昏，聆听小溪流水。回忆小时候的趣事，倾述离别后各自经历的人生。直感叹岁月沧桑，叹只叹流年渐逝，芳华渐远。

　　在神农架相聚，是韶涵的主意，好像他对神农架有特别的留恋。

神农架的晚春很美，美得有点让人心醉。有“人在画中走，画在脚下游”的美妙之感。归燕衔泥筑巢，蜜蜂纷飞觅花，破茧成蝶的幼蝶群飞起舞。这些都是现代城市很难看见的。即亲切又熟悉的情景，让我们想起了很多追蝴蝶、抓青蜓、捉知鸟、逮青蛙那些儿时的往事。在四月的春光里，熙风和暖中弥散着泥士与嫩草的芳香，梨树与杜鹃花的甜腻，给人沁人心脾美景入醉的感觉。

　余光中在他的书中说：“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是经历的后视，品味所感。但是对我们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美丽的回望与涩苦的咀嚼。像冬天里寻觅春夏遗失的花儿，徒增伤感的心情。

韶涵的人生跌宕起伏，曲折离奇。当我听到她在灿烂辉煌中前行的时候，我想笑，想对着大山呼喊；而当我听到她经历的悲苦伤痛的时候，我又想哭，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再告诉她，痛苦与孤独不是生活的全部，幸福与快乐才是永远的人生。

　　游大九湖的时候，我和她坐在湖旁的凉亭上。看着不远处几棵梨树，清风拂来吹落了好多的花瓣，在微风中旋舞飘零，像冬日天空中漫舞的雪花。韶涵对我说：“你喜欢梨花吗？”，我说：“梨花冰清玉洁，甜腻芳香，很是喜欢”。她说：“梨花太过通透，而“梨”一字多少有些伤痛离别之寓”。我听了她的话后微笑着说：“这巩怕是一种情感的联想，中国历代的文人大多有过漂泊流浪的经历，对“离”字太过敏感”，停了一会，我又接着说：“有时候无可奈何的离别也是一种等待，只是一种很苦而又孤独的思念中的等待”。我说话时，韶涵温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她是乎是在寻找和回忆着什么。面对着她的目光，我感到有些窘迫显得有些荒乱与迷失。过了好久，我把目光移向远方，因为我觉得我的内心像有团火在燃烧。她听了我的话后，抬头遥看着远方的天际，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总想听你说话，就像过去坐在你的身边，静静地听你讲你看到书中的故事一样”。

　 曾经一位友人对我说：“当你行将走完自已人生的时候，回望走过的路，才发现空空的街上似乎没有人和你同行”。这是他内心孤单的直白。不知是世界遗忘了他，还是他遗忘了这个世界。但我知道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无法去选择与放弃，而每一个决定都导演着人生过程中的悲喜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我们己在神农架住了四天。早晨，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问她昨晚是否没有睡好，她婉然一笑，转了话题说：“我接到通知，有个重要的会议要我参加，他们为我订好了明天的机票”，听了她的话，我沉默了一会说：“己经四天了，该是离开的时候”。又过了一会，她看着我：“再陪我去一次太子垭吧”。她轻声地对我说。我觉得她内心很复杂，昨晚一定是想了很多的事，而我又何尝不是呢？几天的时间太过短暂，而太长的过去，太多的故事又无从说起。许多心情无从表白。人一生中有很多寂寞时的孤单，都是因为内心有着绵长的思念。

太子垭是神农架主要看杜鹃花的景区之一，满山遍野延绵不绝。我们在杜鹃花簇拥着的花海长廊中徘徊，大半天时间都是在漫步行走，很少说话，也许不说话比说话更好些。人的内心有时像蓝天，有时又像大海。无论怎样，别离都是一种伤痛。30年前的那次分别，她哭得很励害，我却看着天上星辰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并不理解分离意味什么。而这次我们心里都很明白，但成熟后的坚强，生活教会了我们去用广博宽大的内心去包容。或许我是对眼前这位儿时的伙伴太过于深沉的情感，有一种异样的，很酸涩的冲动。我默默地看着她，想把她的像貌记得更牢靠一些。

韶涵在花丛中倘徉信步。她身着一套浅紫色蹬山装，淡雅素洁地裹着丰腴的身体。双额泛起淡淡的红晕，略显白皙光润的椭圆型脸上，弯弯的眉毛修饰得恰到好处，一双明眸内敛幽深，有些忧郁。脖颈上戴着莹白天然珍珠项链，左手着碧绿色翡翠手镯，双耳上祖母绿宝石耳坠很素雅。发髻上插着一支银色发簪，这是与前几天不一样的打扮。在花丛中的她，典雅大方，很有东方成熟女人的含蓄与风韵。蓦然间我觉出了一种久远的亲切，特别的温暖。那是好多年前两颗少年的心粘连在一起，两双小手相拥相牵的那种幸福和快乐。而眼前这位绰约多姿，秀外慧中的中年女人还是我心中的她吗？

　 她在花丛中找到了一簇鹅黄嫩白的杜鹃花，忽然兴奋得喊叫起来，而当她转头看我时，发现我正双目入神地看着她，略显惊异，但很快就用其它的话掩饰过去了。柔声慢语地对我说：“我有点失态了”，我说：“那有的事”。接着她笑了，笑得那么地开心，一种内心溢出的甜蜜与快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灿烂的光茫。她接着对我说：“我很喜欢鹅黄颜色的杜鹃花，她很少见，可以说是杜鹃花中的珍品”。接着她用手指着花说：“鹅黄中透着嫩白，像白玉一样玲珑剔透，色泽內敛而不张扬，让人感到有清纯脱俗，娇媚华贵的丰彩”。稍作停顿后她又接着说：“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了《美人曲》”。接着她开始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汉朝流传下来的佳作，在她的口中唱出来是那样的婉婉动听，让人如痴如醉。

　　暮色渐浓，山风吹拂着娇媚的杜鹃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山岑斜坡上冷彬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闹着。许久许久，韶涵收住她的吟唱，柔声地说：“小毛哥，你知道子规吗？”听了她的问话，我的心生出惊悚。子规啼血的传说太过让人心伤。她见我心不在焉，便没有追问，便自言：“那年我大学毕业后独自去美国读研，当时被一种希望推着，充满了耀眼的幻想……”她啜泣起来。看到她的样子，我己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与哀伤，她是要在我面前回嚼过去的悲恸。那是用刺活生生地去揭开己经结疤的伤口。怎样的一种痛啊！她用白绢擦干脸上的泪痕接着说：“恰好那年母亲病重离世。唯一的哥哥守着她，记下了母亲弥留之际反复说的话：“盼儿归，浪儿不归。子规滴血，生映山红”。当我学成回家看母亲时，见到的是母亲睡着的那堆土坟和正开着的杜鹃花。

　　我眺望西斜的夕阳，桔红如血的光芒映照着满山的杜鹃，一种被人用刀在内心铰割锥心的疼痛。让我的眼泪涌出眼框。内心情感再难以俺视，那是一种久远的，压抑着的，对她的牵挂与思念。这或许会让她更加难以诉说的伤感。但是她显出了比我更加坚强的内心。反到来安慰我说：“小毛哥，你别太难过，那段时间虽然被伤心欲绝的悲痛煎熬，但终究还是熬过来了，在生活的艰难面前我们必须站立，学会去面对，学会去坚强，你说是吗”。又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又告诉我说，：“母亲生前最爱杜鹃花，也最爱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这首《美人曲》。我看杜鹃花是在寻找我的母亲，我唱美人曲，是在告诉母亲，浪儿已归”。

　 离开神农架的前一夜，我和韶涵都不愿过早地休息。坐在房间后面花园里的亭子里，东拉西扯地说着话。相聚的欣喜与告别的苦涩缠绕相随。我们都不知道这一离别，又要多长时间再能相见。“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几个字写出伤愁离别的世间悲情，在这个夜晚却让我们慢嚼细咽。与韶涵在少年时候的别离，那时我们无能为力，幼小的内心只知道不舍与难受。并不知道那段友谊与青春蒙动的感情酿造出的涩酒，会在如此慢长的岁月中一直喝着。我们相视无语，想说却不知道该从那里说起。

　 花园中有好几棵粗大的梨树，梨花洁白如雪，甜腻的花香四处弥漫。花园旁边有条潺潺流水的小溪。格外宁静的夜晚，一些夜虫的声音很悦耳。夜风拂面，送来丝丝寒凉。韶华添了一件淡黄色的开衫，围一条浅白色的丝巾，头发末作髻，披在肩上，青丝时不时被微风飘起。她静静地坐在木椅上，在暗色的夜幕中犹显得楚楚动人。虽然她的脸上总是掛着浅浅的微笑，但依然藏不住双目中时隐时现的淡淡的忧伤。清亮的冷月已缓缓地爬上了山顶，绵延的群山像是渡着一层清幽灰白色的薄雾，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还是韶涵打破了宁静，她说：“我知道你总是在选择，寻找你心中的过去”，她未说“我”字。我心领神会淡然一笑地说：“可惜的是，我总是进不了你心中的那片森林”。接着我岔开了话题，“明天你参加的会很重要吗？”她回答说“是一个规格较高的学术研讨会”。又隔了一会，她说：“小毛哥，我知道很多事情己经回不去了”，她的声音略显酸楚。又歇了一会，她接着说：“今夜我们还是可以的，或许今天的夜晚又会给明天，留下许多伤情的回忆”，“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假如没有记忆该多好，明知道短暂的相逢，接下来的告别会比上次的分离更加的难过，可我还是要去苦苦的等待，去经历这种伤心的重逢，我是多么地傻啊……”。我想安慰她，但我比她更加的软弱，生活给了我太长的等待，太久的思念，终究不会再给我一次选择。接着她看着我说“小毛哥，我唱支哥给你听吧。她用她清亮又显婉楚柔甜的嗓音唱了起来：

月亮升起啰，弯弯的掛在树上哦

树下湾湾的小河，静悄悄地流哟

她的歌声，让我回到了从前，眼前浮现出那条湾湾的小河；那间被风吹着发出沙沙声响的茅屋；那一轮悬在树梢上清幽的弯月；坐在我生旁扎着小刷巴辫子的她。

她唱完了第一段，我接着她的声尾唱第二段：

太阳升起了啰，红彤彤照亮了小河

湾湾的河水哟，载着童年的我

于是我们不由自主地合唱第三段：

风儿吹起啰，吹笑了湾湾的河

湾湾的河水哟，漂走了童年的我

唱着唱着，我的眼睛便模糊潮湿起来。许久许久，我把看远方的目光转回去看韶涵时，她也是双目含泪，痴迷地看着我。那是多么遥远又熟悉的眼神啊！她浭咽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再不唱这支歌啰”，我擦了擦双眼：“那能那么容易忘啊！只是在最孤独的时候，在无眠的夜里，我唱给轻风听，风儿会带着我的歌声飘去我不知道的地方……。韶涵听了我的话，呜呜呜地哭了，不一会她忽然又笑了，笑得那么的开心，一种内心的幸福与甜蜜。接着她说：“在异国它乡时，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我就唱它，我想你也会唱的”。

夜有些深了，灰白的浮云不时遮住了银白的月亮，但不一会一轮浩月又从浮云中露出脸，月白风清，胶洁如银。

韶涵紧接着她的话继续说“当我学成回国后，我唱着这只歌去那条小河边找你，小河已不是我记忆的那条河了，我寻找河边那间茅草屋也不见了，再也找不见他们。我很难过，在我们唱歌的地方哭了很长时间，我很害怕……”，说着说着她又唱起了“湾湾的小河”，她的身姿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中，犹其的清丽与妩媚动人。她的歌声在群山环绕的夜色里回旋荡漾。

　　我曾经想过好多次与韶涵重逢时的情景，无能如何都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以至于我后悔与她相见，便没有今晚心伤的离别。仓央嘉措十戒：“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爱极痛极莫过于此了。

韶涵，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湾湾的小河，载着我们的童年，湾湾的流水，带着我们的岁月己漂向了远方。 我凝视着院中盛开的梨花，月白风清中的她们，纯洁得像北方最寒冷时结出的冰凌，冰清玉洁。透明得存不住一点瑕疵。“梨”是什么，是丝丝的伤愁吗？ 还是游荡飘浮的云彩，潺潺的流水，像清风一样的思念……

2003.7.1.凌晨月弦（注：插图部分为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