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秘岛

徐旭

在希腊旅行，抬头俯首皆可能邂逅一处千年前的文明遗迹，心中不时会升腾崇敬。

西方古典学界最有影响力的剑桥大学教授M.L.芬利在他主编的《希腊的遗产》发行时，甚至在书楣上写下“我们都是希腊人”。这当然不是说西方人承继了希腊人的血统，而是说西方的哲学、政治、文化、艺术等都可追溯至亚历山大王统治之前的希腊。

二十世纪初牛津大学考古学教授伊文思在克里特岛的考古发现揭示了米洛斯文明之辉煌。于是，公元两千多年前的文明成了整个欧洲文明的始祖。

但是，克里特岛最热门的旅游“景点”竟不是世界文化遗产的米洛斯宫殿，而是一个十几年前因一本平庸的畅销书而闻名世界的小岛--史宾纳隆加岛（Spinalonga island)。

这部小说叫《岛》，是英国女作家维多莉亚·希丝洛普（Victoria Hislop）的处女作。小说2005年一经发表立刻排上欧美畅销书榜首。

随着小说的传播，希腊政府最不希望为人所知的史宾纳隆加岛的黑历史浮出水面。甚至有小说铁粉专程到希腊探岛。

史宾纳隆加岛位于克里特岛东北方。

1526年，威尼斯人为保护商船免遭海盗袭击，并随时防范土耳其的侵略，通过摧毁伊罗达半岛的一部分建立了一个岛屿，并在岛上修建了牢不可摧的防御工事，从而使史宾纳隆加岛成为地中海上最强大的堡垒之一。后来，克里特岛的其余部分均被奥斯曼帝国占领之后，史宾纳隆加岛仍处于威尼斯人的控制之下，直到1715年，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终于取代了威尼斯人，成为这座小岛的守军和居民。希腊独立后，土耳其人离开了该岛，小岛再次成为希腊的一部分。

这是旅游景区对这个岛的介绍。

这些历史并没有赋予小岛任何特殊的吸引力。

史宾纳隆加岛的神秘和特殊是因为从1903年至1957年期间，它是希腊政府的麻风病隔离中心。这是欧洲最后几块拥有活跃麻风病菌群的地点之一。高峰时岛上有400多名麻风病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半个世纪中有多少生命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岛上已经无证可考。

1957年，随着最后一批麻风病人的获救，政府下令关闭这一隔离中心，同时也销毁了所有相关资料档案，试图抹去这段不光彩不体面不文明的历史。

关于这个岛的历史，BBC曾经做过一个纪录片，但是岛上的麻风幸存者没有一个人愿意提及往事。

那会是多么黑暗的过往啊！经历过的人再不想揭开被岁月尘封的创口。

从克里特本岛坐船上岛只花了10分钟，往返船票12欧元。每天数百班渡船接送游客上岛。

这梦幻般美丽的海在那半个世纪隔绝了多少悲欢，多少希望，多少光明。

上岛后要穿过这条十几米长的通道才能进入内岛。这是遍绕全岛防御城墙通往外界唯一的通道。

那把椅子是收门票的工作人员坐的。门票6欧元。

穿过城墙就是岛上的中心街道。欧盟连续几年拨款维护和修复部分遗迹。小小的陈列馆是介绍一个意大利考古学家上世纪初在小岛上发掘威尼斯人500年前的“遗产”。

岛上的建筑遗迹都是威尼斯人留下的。他们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在一个用于军事防御的小岛上建设了至今依然坚固的城墙和堡垒，还造了一个小城。

小城街巷布局严整，民居错落有致。既有风格的统一，又有细节的差异。

公共建筑虽然尺度有限，却也呈现出庄严感。

令人惊讶的是，如此小岛竟然有贯穿居住区如此规模的下水系统！这个砖石砌就的排水道外径超过2.5米。这是十六世纪远离威尼斯本土的海外一隅的文明景象。

和所有历史故事一样，文明总是败于野蛮。威尼斯完败于土耳其。但土耳其人占领小岛的300年间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们只是占有和享受了威尼斯人的文明遗产。

到二十世纪初，小岛上除了防御工事，其他建筑已基本塌的塌，坏的坏了。

1903年，希腊政府将小岛作为麻风病隔离区。当第一批麻风病人上岛时，面对满岛残垣断壁，心中定是充满绝望。

这是当年麻风病人的居所。

转遍小岛其实没有仼何关于麻风病隔离中心的介绍文字。

但这巨大的消毒间确定地告诉你当年这个岛上确实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这是岛上病人们自建的医院。这个缺乏外部世界支持和帮助的医院并不能给病人以有效救治，但它一定是病人们心中不灭的希望。

在医院门口的平台上，克里特岛近在咫尺，但同置碧海却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那边，是人的世界；这边，是黑暗王国。

不知有多少麻风病人曾坐在这里，遥望故乡，思念亲人。

隔绝他们的，不是这梦幻般美丽的爱琴海，而是恐惧，是无知，是偏见。

为什么人们会如此害怕麻风病？

因为麻风患者形状可怖，几千年都无药可治，加上被教会附上了“不洁”、“上帝的责罚”等道德判辞，于是人们不仅从生理上，也从心理上、精神上避麻风不及。

考古学家们在公元前14世纪的木乃伊中就发现了麻风病侵蚀的痕迹，这被认为是麻风病起源于非洲的重要证据。19岁就驾崩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死因始终是谜。有一种解释就认为他死于麻风病。

《论语》、《史记》中记载，孔子的弟子伯牛染恶疾，其病可传染，且让伯牛毁容。有人由此推断伯牛所患的就是麻风病。

被誉为“初唐四杰”的卢照龄在《五悲文》中描述自己的病情：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皮襞积而千皱，衣联褰而百结。毛落须秃，无叔子之明眉；唇亡齿寒，有张仪之羞舌。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

这是典型的麻风病症状。尽管有大名医孙思邈为他诊治，仍然无济于事。翩翩才子终于不堪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投水自尽，时年40岁。

中世纪的欧洲，专门用来隔离麻风病人的机构多达 2 万多所。而所谓的麻风病隔离点，和史宾那隆迦岛一样，就是把病人终身隔绝于世，听任其自生自灭。

在数千年时间里，麻风病根本就不仅仅是疾病，教会认为那是一种来自魔鬼的诅咒。而麻风病人则被视作邪祟。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病痛，麻风病并非是唯一无药可治的疾病。但似乎没有任何一种疾病象麻风病一样，遭致了整个世界的嫌弃、厌恶和冷酷。

直到1873年，一个挪威医生格哈特·汉森（Gerhard Henrik Armauer Hansen，1841-1912）通过显微镜找到了导致麻风病的病原体——麻风杆菌，才终结了麻风病是神之惩罚等谣言，为人类最终控制麻风病打下基础。所以，麻风病也被命名为“汉森氏病”。

这栋钢筋混凝土建筑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修建的。

这个岛也许是整个欧洲德国人唯一不想占领的岛。但由于其特殊的战略位置(时至今日，克里特岛仍然是北约空军的重要基地，哈尼亚机场同时也是北约空军机场。)，德军不得不驻守，但决不住麻风病人染指过的房子，于是专门修建了新的营房。而那时，治疗麻风病的特效药已经面市。

对麻风病的偏见之深重可见一斑。

虽然在上世纪40年代就发现了麻风病的治疗方法，然而，一直到了1957年，政府才开始为岛上的麻风病人治疗并关闭了隔离中心。这迟到近20年的人道救治成为西方文明难以接受的“疮疤”。

有点年纪的中国人可能对文革前秦怡主演的一部电影《摩雅傣》有印象。影片中的“琵琶鬼”就是指麻风病人。解放时，我国的广东、广西、海南、云南、四川约有80万麻风病人，数千个麻风村，通过几十年努力，麻风病在中国几近消灭。

好在现代科学的发展让麻风对人类的生命已不构成威胁。

据世卫组织全球监测数据，2019 年全球新增麻风病例 20 多万，其中仅印度一国就有 11 万例，占了全球新增病例的近 60% 。

有意思的是，小说《岛》的作者维多利亚·希斯洛普在2020年7月获希腊政府授予希腊荣誉公民身份，以表彰她在全球宣传希腊现代历史文化以及推广史。希腊政府终于肯直面那段历史了。维多利亚·希斯洛普随后正式宣誓成为希腊公民(这个牛津毕业的英国人不做英国人了)。

离开小岛时，又一船游客上岛了，导游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个曾经神秘而黑暗的岛。

游人会从史宾纳隆加岛的当代史中得到什么呢？

麻风病带来的恐惧早已消散；因恐惧而生的暴虐也沉入时间的碎屑。

但是，人类真的能从学习历史中变得更聪明更良善吗？

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说，教训从来都不会被记取。“由于人性使然，曾经发生的事件将会重演。”一干多年后，哲学家黑格尔又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不过，历史的重演总会改头换面。从2019年到2022年，我们的经历令人不得不再一次拜倒在先哲的睿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