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精神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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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疲劳有很多种，其中有些比其他因素对快乐的妨碍更为严重。生理疲劳若适度，还可以是快乐的成因，因为它让人睡得更好，胃口大开，开心地期望假日的来临。但疲劳的程度如果太高，则会相当有害。

旧日的农村女性，除非从事较高阶的工作，要不然三十岁时就会因为过度操劳而老得不像话。早期的工业社会，过度劳动会影响孩子生长或导致其死亡。在工业发展刚起步的国家，这样的例子仍然随处可见。生理上过分的劳动是痛苦的折磨，让生命难以忍受。不过当工业条件改善时，生理疲劳减少了许多。在现今的发达社会，最严重的疲劳是精神疲劳。这样的情况在商人以及用脑力赚钱的阶层比劳动阶层更为严重。

要从现代社会的精神疲劳中挣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首先，都市的上班族，不但在上班时间需要忍受噪声，通勤的时候也不例外。的确，很多人已经学着假装听不见，但是为了让意识听不见这些噪声，潜意识要花的功夫也把这个人折磨殆尽。另外一个造成精神疲劳但少为人注意的原因，则是我们必须常常和陌生人打交道。出于天性，人和其他动物一样，经常要观察陌生的同类，再决定以和善的或是敌视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同类。

在交通高峰期利用地铁通勤的人当然也继承了这个天性，因此这些人对于非自愿接触的陌生者，总有着愈演愈烈的敌意。然后还有早上因为赶车造成的消化不良。因此，在抵达办公室展开一天的工作之前，这些身着黑西装的上班族已经精神耗损，看其他人都不顺眼。他的雇主也带着一样的心情走进办公室，无法帮助员工缓解精神上的紧张。因为害怕被解雇，员工假意尊敬雇主，但这种不自然的情绪更是增加了精神的压力。如果每周员工都可以捏捏雇主的鼻子，或是告诉雇主心中所想，那么紧张感大概可以舒缓。但是雇主也有其烦恼，这种做法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员工害怕被解雇，雇主害怕破产。

当然有些雇主事业够大，不需要担心破产，但是要达到这样的规模需要很多年的艰辛努力，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必须随时注意世界形势，洞悉竞争对手的谋略。他们终于取得成功之时，精神也已然崩溃了，他们无法摆脱过去需要的焦虑，因为焦虑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他们的下一代也比一般人焦虑。他们赌博，惹恼了父亲；为了追求享乐减少睡眠时间，弄得身体每下愈况。到了要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们已经和父亲一样无法享受快乐了。无论自愿与否，出于选择或必须，现代人活得紧张兮兮，不靠酒精就没办法享受。

撇下愚蠢的有钱人不谈，让我们看看那些平常人，他们的疲劳和必须辛勤工作才能谋生息息相关。这些人的疲劳大部分是因为担忧，而我们可以靠较好的生活哲学以及心理训练来防范担忧。

很多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我想说的是，尽管已经尽力了，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停止担忧。男人把生意上的烦恼带到床上，他们正需要好好养足精神面对隔天的问题时，却翻来覆去想着已然成定局、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的问题。他们并非为了明日事务的改善而思考，而是因为遭受失眠的侵扰而胡思乱想。到了早晨，午夜里的疯狂纷乱仍然紧随着他们，影响他们的判断力，让他们易怒，对挫折容忍度下降。聪明的人只会在有目标要完成的时候才思考他的难题，在其他的时候则想其他的问题，晚上就干脆让脑袋休息。

当然，我不是说，遇到非常状况时，比如破产或伴侣出轨，人真能什么都不想，只有少数心灵训练有素的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除了须立即处理的事之外，应该将日常里的寻常烦恼暂时搁置。在正确的时间思考问题，而不是随时随地不适宜地想着问题，这可以提升快乐和效率。当你必须做一个困难的决定时，只要所有的资料都到手了，就尽最大的努力好好思索，然后下决定。只要下了决定，除非得到新的资料，否则就别反反复复。没有什么事情比犹疑不决更徒劳了。

了解导致焦虑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重要性，也可以大大减少担忧。我常常需要公开演说，一开始时，我害怕每个听众，紧张更是让我表现不好。我对于公开演说害怕到每次开演前都以宁愿断腿来回避它，结束后总因为精神紧张而累得半死。我逐渐地学会放松。我告诉自己，世界不会因为我的表现而改变。我发现愈不在意自己的表现，反而表现得愈不差，精神紧张的状况也慢慢好转。

这种方式可以用来应付很多精神疲劳。我们的表现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重要；我们的成功失败到头来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可以熬过极度悲惨的状况活下来。很多看似深不见底、终结快乐的悲伤，也将随流逝的时光被淡化、遗忘。认清这个事实，能让我们超越以自我为中心的考量：一个人的自我在世界上无足轻重。一个能专注在自我以外的人，一定可以在生活的纷纷扰扰中找到平静，而一个纯粹的自我主义者则不然。

研究精神卫生学这门学问的人太少了。工业心理学的确对疲劳做了很精密繁复的研究，根据搜集到的统计数字，你如果长时间持续做某件事情，最后一定会疲累﹣﹣这个结论就算没做什么科学研究也可以猜想得出来。心理学家对疲劳的研究集中在肌肉的疲劳，虽然说也有一部分的研究着重于在校生的疲劳。但以上这些都没有触及重要的问题。

在现代社会中，最重要的疲劳一定和情绪有关。纯粹的智力疲劳和纯粹的肌肉疲劳一样，可以靠睡眠来恢复。一个从事不涉及情绪、完全与智力相关的工作的人﹣﹣像是精密的计算﹣﹣晚上的睡眠可以缓解这天的智力疲劳。然而，超时工作之所以造成危害，起因不是这类消耗，而是担忧和焦虑。情绪疲劳的问题在于它会干扰休息。一个人愈疲劳，就会愈觉得疲劳难以消除。濒临精神崩溃的征兆之一，是过度看重工作，甚至认为一天的休息可能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如果我是医生，我开给他们的药方就是放假。事实上，很多看起来由工作造成的精神崩溃，其实是肇始于病人的情绪问题，而他只不过想要用工作来逃避生活中的不幸，无论是何种形式的不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害怕破产，但这份担忧可能会导致他超时工作，以至于判断力变差，反而加速破产。这些案例的问题都不在工作，而在于导致崩溃的情绪。

担忧的心理学绝不简单。我之前提到过心理训练，也就是培养自己在适当的时候想事情的习惯。这训练有其重要性：第一它可以减少工作时思想的消耗，第二它能缓解失眠，第三它能提升做决定的效率和智慧。但是这类方法并没有触及潜意识或者无意识，当问题严重时，除非我们能够穿透意识，否则任何方法都无济于事。

心理学家针对无意识对意识的影响做了很多研究，但是针对意识对无意识的影响的研究则寥寥无几。然而后者对于心理卫生是相当重要的，我们必须了解理性的信念是否可以在无意识的领域发挥作用。这对于担忧这个议题尤其重要。告诉一个人他担心的不幸就算发生了也不会那么严重很简单，但是只要这份担忧仍停留在他的意识中，到了晚上，他还是会做噩梦。我相信，如果意识足够强烈，是可以将它植入无意识中的。无意识包含很多原本存在于意识中的具有高度情绪能量的念头，只是它们都被深深地埋藏起来了。如果可以刻意埋藏某些念头，就能更有效地使用无意识来做些有用的事。

以我的亲身经历为例，如果我必须撰写高难度的题目，最好的计划就是集中精力去想这个题目﹣﹣我能够达到的最高强度﹣﹣过了几个小时或是几天后再下达命令，这份工作就暗自开始运作了。几个月后，我有意识地回到这个写作的题目，就发现一切都水到渠成了。在我发现这个技巧之前，我经常花数月的时间担忧，因为一点进展都没有。我并没有因为担忧而提早解决问题，而那几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被我浪费了，但现在我可以把那些时间用来做别的事情。

类似的过程也可以用来对付焦虑。当面对不幸的威胁，严肃深刻地思索最坏的情况。直面这份可能的不幸，给自己强而有力的理由相信一切不会太糟。这样的理由总是存在的，因为最坏的结果都不致天崩地裂。当你很认真地以最坏的打算检视它，也确信"嗯，到头来，也没有太严重嘛"，你会发现原本的担忧已经大大减少。也许必须重复这个过程好几次，但你若不逃避，勇于面对，最后就会发现你的担忧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会是某种激昂的情绪。

这是用来避免恐惧的寻常技巧之一。担忧是恐惧的一种形式，所有形式的恐惧都会导致疲劳。一个学会克服恐惧的人会发现日常生活的疲劳减少了许多。最具危害性的恐惧形式，发生在我们不愿意面对某种危险的时候。在某些奇怪的时刻，恐惧会直接涌进我们的心中。恐惧的对象因人而异，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某种潜伏着的恐惧。也许是癌症，也许是破产，或者不光彩的秘密被揭发，或者被嫉妒的怀疑所折磨，抑或担忧小时候听到的恐怖故事是真的，并因而辗转难眠。

所有人大概都使用了错误的方式来处理恐惧，被恐惧占据的时候，他们尝试借由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不去面对恐惧只会让恐惧变得更糟。面对恐惧的正确方式应该是理智地、冷静地、相当专注地思考，直到恐惧变得熟悉。最终熟悉感会让恐惧变得平淡无奇，甚至无趣。如果你发现自己长期被某些事情所困扰，最好的方式就是加倍地、努力地去思考它，直到恐惧感被消磨掉为止。

现代社会缺乏处理恐惧的正确态度。男人被要求具备体魄上的勇敢，尤其是在战争中，但是社会并不期许男人有其他形式的勇敢，而对女人，则不期许她们有任何形式的勇敢。一个勇敢的女人必须隐瞒她希望男人喜欢她的事实。社会对于体魄之外的勇敢有相当的偏见。举例来说，漠视公众价值观被视为挑衅，公众会尽可能处罚这个胆敢藐视权威的男人。这些和应该存在的情形恰恰相反。不管是在男人身上还是在女人身上，任何形式的勇敢都应该获得赞许。年轻男人普遍具有体魄上的勇敢，这证明如果公众舆论需要，勇敢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多一些勇敢，就会少一些担忧，进而少一些疲劳。因为男人和女人蒙受的精神疲劳，很大一部分是由恐惧而来，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了。

疲劳很常见的一个成因是对刺激的爱好。一个人如果能在睡眠中度过他的闲暇时光，就能保持健康，但他在工作时间里是沉闷的，所以他在闲暇时间里需要娱乐。问题在于，那些唾手可得的乐趣，以及那些肤浅却诱人的乐趣，基本上都是让神经疲劳的。对于刺激的需求超过一定限度，是性格扭曲或是某种本能没有得到满足的迹象。

以往，在愉快的婚姻里，大多数男人都不觉得有追求刺激的需要，但是现代人一定得等到经济情况许可才结婚 因此婚期大大延后，在婚前的这段时间里，人们已经培养起对刺激的习惯了。如果社会允许男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结婚，且不需要承担和婚姻相关的经济包袱，那么男人就不会沉溺在这些刺激的娱乐中了。然而，给出这种建议是不道德的，看看林赛法官的命运，尽管他从事光荣的工作一辈子，他仍然遭受谤议，而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把年轻人从老一辈的偏执里拯救出来。

对于不能改变法律也无力改变社会制度的个人来说，真的很难处理由压抑的道德家创造出来且致力延续的局面。虽然令人满足的快乐难以取得，人们也很难在不依赖刺激的情况下忍受生活，然而，我们应该认识到，刺激性的乐趣并不是通往幸福的道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谨慎的人能做的就是节制自己，不让自己沉溺于令人疲累的娱乐，以免损害健康或影响工作。治疗年轻人的问题的根本办法是改变社会的道德观。同时，年轻人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终究会结婚，选择一种会损耗精神且令人不轻松的生活方式，会导致不幸福的婚姻。

精神疲劳的最糟糕的特征之一，是它好像一道屏障，阻隔了人和外在世界的联系。在这个人眼中，外在世界变 得模糊不清。除非被一些小把戏或者怪癖扰动，他不会注意到别人。他不再享受美食，也不再欣赏阳光，只是紧张地注意少数几件事物，对其他则视而不见。这样的状态让他难以休息，疲劳于是持续地增加，最后他只能求助于医药。这就是和大自然脱节所遭受的惩罚。但是在现代，都市人口一直增长，保持和地球的联系对人们来说绝非易事。然而，在这里，我们再次发现，我们处在极大的社会问题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