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纯陽子

《邻居》（小说）

作者：王士华

    今年春节刚过，黄河花园广场有一个房产展销会，这段时间房产市场不怎么景气，各种各样的房展会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此起彼伏，手机上三天两头的收到卖房子的信息，还时不时的有电话打过来骚扰你。不知道是闲的无聊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居然莫名其妙的也想去逛逛。六十不置业这个道理我是懂的，退休后老两口住着一百平，还有一个九十平的在那儿闲着没人住。

    那天风和日丽，天气出奇的好，广场上彩旗飘飘人头攒动，几十个摊位前都聚集着看房的人，热闹非凡。我本就是来凑热闹的，房价多少房子的好坏我是一点都不关心。我是哪里人多就往哪儿挤，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就捧个人场嘛。

    “叔叔您好”

    一个脆嫩嫩甜蜜蜜的声音从嘈杂的人堆里飘了过来，叫谁呢？我左右看了看，“叔叔好，您打算买房吗？是投资呢还是自己住？”这话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一个十八九岁扎马尾辫的小姑娘站在展台前笑容满面的看着我，原来那甜蜜蜜的声音就是从这张桃花一样的笑脸里传出来的。

    “叔！我们的小区叫金佳园，是淮师二附小的学区房，这可是上清华北大的苗子基地啊，你孙子如果在这里上学，上清华北大一定是有希望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沓宣传资料，不由分说就塞一张给我。是啊，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有比孙子有出息更荣耀的事了。“光宗耀祖”的事情还真的就是指望着孙子们呢。“叔！晚上站在你们家的楼上向南望，灯火阑珊的清江浦楼以及运河文化长廊的美景尽收眼底呀，清晨您打开后窗，二十八里古淮河两岸的风光带就是你们家的后花园呢，买这房子绝对是物超所值。”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嘴在滔滔不绝的继续着，那嘴好像根本就踩不住刹车。

    这张巧嘴，简直就是哄死人不抵肠呀！谁家父母的杰作？生了这么一个灵气闺女，好福气啊！我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不止二十遍！

   

　　那么好的房子，真的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买了！打电话告诉儿子，儿子没反对，就连一句疑问的话都没有，也是，我们老俩口一辈子攒的钱不管有多少最终还不都得归他们？装修的事自然是他一手包办，我儿子这人是个急性子，凡事不催的你脚后跟打疼屁股都不会饶了你。不像我，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个慢性子，“起五更下扬州，日上三竿还在锅门蹲呢”。在家里我算个懒人，这懒的毛病其实也是家长惯出来的，家里的大事小情从来都不让我插手，我躺那儿等吃等喝她是一点脾气没有。“就是油瓶倒了你都不着兴忙着去扶的”，如果哪天碰上她不高兴了，她又总拿这话数落我。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还是年轻人做事利索，房子装修不到一个月居然大功告成！

“爸爸，房子装修好了你和妈得去住些日子，新房子要有人气去暖暖才能聚财气”这是儿媳妇的意见，这话说的有道理没毛病。于是星期天我跑到清江文庙的地摊上买了一本老皇历，研究了半天，选了一个全家人都满意的黄道吉日。

迁新居的讲究都是老太婆操持，什么芝麻杆松柏枝，什么年糕糖果吉祥鞭炮暖心炉子，准备的齐齐整整。搬家的几天前老太婆就发话了“你那天去可得把嘴给我闭紧了，不许废话八千的惹我生气啊”，那语气全是训斥没得半点商量，自打几十年前见到她开始就这样。唉！命啊！不过做个几十年的甩手掌柜也是自在。

   新居和老家的最大区别就是没朋友。老家的人不仅仅是邻居而且还很容易成为朋友，隔一个单元的人见面都客气的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新居的人戒备心很重，两个人碰对面看你的眼神都像是防贼，即使是楼上楼下的人见面打招呼也是“嗯”一声就过去了，客气一点的还能在脸上给你挂一下笑容，仅此而已。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就去大同路菜市场转了转，寻思着买条鱼，想做个糖醋鱼解解馋。买完菜回到家，钥匙刚刚插进防盗门，就听见背后“吱呀”一声门响，隔壁的防盗门开了半边，随着开门声，一个胖嘟嘟的圆脑袋紧跟着吱呀声探了出来。这胖脑袋乍一看有点眼熟，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你好啊，是新搬家的吧？我们这以后成邻居了”胖脑袋笑眯眯的跟我打了个招呼，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是的是的，您好您好，您贵姓？”我忙不迭的回应。“免贵，我姓甫，我叫甫山”胖脑袋的笑容一点没减。菩萨？我愣了一下。胖脑袋分明发现我是没听明白，赶紧解释“不是菩萨，是甫志高的甫，泰山的山”他每一个字都解释的很清楚，泰山的山字的声调还刻意提高了两度，弄的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甫志高是哪位名人我不知道，但是泰山我是知道的。“甫先生好，来家里坐坐喝杯茶”，“不了不了，您忙您忙”甫山随即嘴角上扬再次笑了笑，这挂在嘴边上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的眼睛里没有。

　　

转眼间进入八月。

早上去黄河边风光带散步回来，看到楼下长椅上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的样子，面容清瘦，一头银白色的卷发披到肩。雪青色短袖罩衫配一条随风飘荡的宽腿蓝绸裤，脚下着一双轻便黑布鞋，老太太的这身穿着虽然简单，但是不失优雅，一看就是有修养的人。眼角上丰富舒展的鱼尾纹，显示出老太太的一生都是在快乐中度过来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黄一白的两只小猫，她此刻正在全神贯注的用纤瘦的兰花指在帮小猫整理背上的毛发，那动作很慢很轻柔。小猫在老太太的怀里，眼睛早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抚摸。“早上好呀”我笑着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老人家抬头看我，微微抿嘴一笑，虽未露齿，那笑容却由上扬的嘴角一直传递到眼角眉梢。

　　两个小猫老太太叫它们大黄和小白，大黄是全黄，挺瘦。胖嘟嘟的小白却不是全白，两只耳朵的背面有几处黑色的斑点，这样的黑色斑点在两只前爪子上也有，像是点缀在水墨风景画上的几处小黑屋，不但不杂乱，给人的感觉倒也是灵动有趣。我想去亲近它们，大黄猫却警惕的躲开了，两个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敌意，小白躲在大黄的身后惊恐不安的看着我。就想交个朋友，有那么难吗？我的模样虽不俊美，也不至于有多么恐怖吧？唉！也是，这年头没点好处连个畜牲都不愿意待见你。我赶紧跑回家拿了两根火腿肠来，对着两个小家伙讨好的说：大黄小白，我们是邻居呢，交个朋友吧。不知道两个小家伙是看我可怜还是看我可爱，在我如此三番五次诚意十足的请求下，这期间当然也离不开老太太从中帮着说了许多好话。小白首先接受了我，大黄也找不到拒绝我火腿肠的理由。没有多少人能够抵抗利益的诱惑，更何况是只猫。狗恋恩情猫恋食嘛。 一来二去我把这两个小邻居变成了朋友。

多了两个朋友自然就多了一份牵挂，每天早上下楼火腿肠是万万不能忘了带的，不然呢，再好的朋友如果没点好处也不一定会有一个好脸色给你。我的新家因为有了这两个小朋友做邻居，不寂寞。

老太太姓张，是我们家楼上的邻居，据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在清江浦的淮剧界也是红过一阵子的角儿呢。

老人家育有三个女儿，老伴去逝的早，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女儿拉扯大，现在女儿们都成家立业了，其中两个大的在国外定居，最小的女儿在北京发展成家，在国外的两个几年也未必能回家一次。现在北京到淮安的高铁通了，北京的姑娘每年总能回来一次到两次来看看她，不过，即使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的一两天，毕竟北京的家也离不开她这个当家人，这么来来回回的两地跑有点折腾人。时间长了也确实不是个事。姑娘就跟老娘说：“妈，你就来北京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小女儿北京的家环境很好，对她照顾的也非常周到，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就是感觉不自在。在北京没待两个月就闹着要回淮阴，毕竟在老太太的心里故乡的风也是有甜味的。

老太太一个人住着确实是自在，但是没人陪她聊天说话就显得孤独了，养宠物猫是最好的选择，小猫玲珑小巧，关键是干净，和老太太的性格合得来。两只小猫是一前一后来老太太家的，都是流浪猫。老太太聊天时轻声细语的声音，小猫爱听。

　　自从与两个小邻居做朋友后，每天我都会特意安排时间陪它们玩。胖嘟嘟的小白最乖巧了，它看得懂人的脸色，如果我给它一个笑脸，它就会讨好的歪着脖子用头在我的裤脚上轻轻的蹭来蹭去。小猫的心情好不好都在它的小尾巴上，看似漫不经心的左一下右一下的摇摆，实际上是在享受着幸福的滋味。那安闲自在满足的样子看着都能让人心动。小家伙如果不高兴了，小尾巴是一动不动的，你再怎么跟它说话他都是爱搭不搭的不理你。要是摇的快了那一定是高兴了，你想怎么跟它玩他都会迎合你。如果哪天我要是假装生气了，它会讨好的用小爪子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一碰我的脚，撒娇打滚挠痒痒的时候还时不时的拿眼盯着我，看我是否开心，它怕我生气。小猫们跟着老太太久了，是不是听老太太唠叨的情感故事多了？我发现它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多愁善感的味道。忽然想起一个词来，情感依恋。

清江大闸口是里运河文化长廊的起点，也是清江浦文化遗产的集中地，大量的古代文化遗存散落在里运河两岸。紧邻慈云禅寺的文庙古玩市场就在运河南岸。文庙在明嘉靖年始称清江书院，到清康熙年改称山阳学宫，学宫的正殿里供奉着孔子雕像和他的弟子们的牌位，人们习惯称其为文庙。每个星期天是文庙市场最热闹的一天，逛文庙旧书摊淘书是我这一天最乐意的事情。

那天淘得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捧着书边走边看，走到慈云禅寺旁边，忘了前面有一个小坡。一不留神脚下踏了个空，踉跄了几步后险些撞到前面的一个人。

     “哎呦，是老牛啊，你这是干嘛呢？”声音是从险些被我撞到的那个人的口中传出来的，我站稳脚跟后定睛仔细一看，说话的人是我家对门邻居甫山，他此刻正满脸笑容地看着我，我赶紧的陪着不是：“不好意思啊老甫，没惊着你吧”“没有没有”甫山一脸堆着笑，甫山是不笑不说话不笑不看人。“甫先生也是来文庙淘书的？”我没话找话说。“不是，我是来慈云寺敬香的。”甫山说。“甫先生信佛？”我有点好奇的问。甫山看我好奇的样子可能觉得好笑，嘴唇动了动终于又忍住了：“是的，我信佛。老牛啊，人是要有佛心呢，人若有佛心，你的境界就会高大，就能看透看清这个世界”。甫山看我听的挺认真，接着说：“人心若能宁静，智慧便会生长，你眼睛里的万物就会美；人心如果迷乱了，愚蠢的念头就会出现。”甫山说话时的表情像大雄宝殿里讲经的禅师。“只要你能用正心正念，善良厚德之心，去种下善的种子，就肯定能收获幸福的果实。只要你愿意以表里如一的心真心去做人，看透看清，自悟自醒你就可以成为真人”。甫山的这番高谈阔论，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过，简直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此时的甫山在我的心底俨然就是位得道高人。

甫山的高论听的我一愣一愣的，他满意的笑了，那笑容怡然自得惬意满满。

甫山朝我挥了挥手，扭头自顾自的走了，丢下了呆若木鸡的我。他走路的姿势很正，像是个当过兵的人，所谓的正人君子走路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甫山的事情，当初总感觉是在哪里见过，原来我看到过的是慈云寺的大肚弥勒佛。

　　楼上邻居老太太每天早上七点多钟下楼遛猫，这是老太太多年来的习惯，我成为她的邻居后，特别是和她家的小猫成为朋友后也成了我的习惯了。“这两宝再添我这两条长鱼，红烧一盆龙虎斗，绝对是神仙美味”。刚刚从菜市场买菜回家的甫山看我在逗猫玩，摇了摇手里拎着的黑塑料袋，嘻嘻了两声。像是在开玩笑，感觉又不是。

小区的保洁阿姨一大早从小区后门口的垃圾桶里，翻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张白猫皮。“谁那么缺德啊？该死的，为什么要杀小猫呀”保洁阿姨的骂声在小区里刺耳的响起来。我赶紧从家里跑出来，我认得这是甫山昨天早上买长鱼用的袋子。

“猫咪呀你在哪里呀，猫咪呀你在哪呢”早上八点没到，老太太找猫的声音就传遍了楼上楼下。老太太逢人就问：“你看到我家小乖乖了吗”声音是小小的轻轻的，在询问每个人的时候，她都是全程陪着笑脸，生怕惹恼了人家，我没敢把看到猫皮的事情告诉她。邻居们纷纷开门来安慰她，甫山没有开门，我知道他在家。

三天以后，卫岗送奶工发现老太太两天没有下楼取牛奶，找到物业反映了自己的疑虑，物业上楼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赶紧打电话报了警。老太太病了，而且还不轻，姑娘是连夜从北京赶回来的。

有点想搬回老家去住了，那里的人让我的心感觉安稳和踏实。

路过废黄河边，几位老人正悠闲的遛着鸟。鸟儿们在各自的笼子里活蹦乱跳鸣叫争宠。一棵粗大的歪脖子洋槐树下，甫山正晃荡着二郎腿眯缝着眼睛半倚半躺在藤椅上，手腕上戴着一圈紫檀木的佛珠。傍边竹制的小圆凳上搁着一个一把抓的收音机，收音机里这会正在播放的是淮剧名伶马秀英的经典作品《探寒窑》，那一声声泣如滴血的拉魂腔，在黄河边茂密的芦苇上空徘徊游荡着。

一片长长的枯叶，从飘摇的芦苇荡里窜出来，重重的砸在了我的脸上。

2023年6月27日

癸卯年五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