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柳氏古生

大雅清風

　　柳氏，自言安徽颍上人。蒜头小鼻，鼠眼贼光，狡黠非常。龅牙微凸，黄毛些许，丰臀高翘，肥乳垂至脐下。每如厕，必甩乳于后，方綄丝绦。更兼其口舌无德，惯以拨弄是非，造谣滋事，每与人争，辄血盆大开，跳脚诟譄，吐沫横飞，脏话不绝，当众裸衣褪裤，撒泼放刁，多有之，令人不堪。乡里多以狗屎、泼妇、滚刀肉视之，唯恐避之不及。然其善俚曲小调，凡乡间男女示爱、撩情、挑逗、嬉戏等杂曲艳歌无不精熟。尤善信口胡编，放浪得体，哭笑应时。故常混迹于乡村戏班，往来于村镇集市。先，通于村长，再诱班主，俄尔事泄，被两家悍妇殴，几番死而复苏。暗忖长此无益，必累残生，有表兄久居东北，曷往之？旋收拾细软，夜遁异乡。未料，表弟早殁于矿难，妻改适他人。柳氏如遭闷棍击顶，魂魄尽散，一病不起，堪堪几无生还之意。店家焦急万分，正无奈间，所幸，店内一熟客略通医道，经其调理，柳氏病体渐起。

       熟客自川西来。 古姓，名钊戒。幼患双腿麻痹，行路不便，少年拜一章姓远亲为师，习优伶幻术，游走江湖。久之，渐入门路，竟学成“仙人摘豆”秘戏。所谓“仙人摘豆”，即优伶传家绝活。二碗，三至五豆，功夫至深者可运十豆。置豆于掌，扣碗于案，双手捏豆游转于二碗之间，或三，或二，指东打西，虚虚实实，眼见其掷于此，却现于彼，令人称奇。此技非有经年苦功不可得，非心诚正直不可练。师傅视钊戒可怜，未嫌其质陋，悉心提携，竟然也学得些许真功夫。一日，师徒来至九省通衢汉口，拜过本地同行，于街头赚得小彩，师傅高兴，多吃了几口老酒，嘱其守家，轻摇蒲扇，信步游去，意欲与老友一会。钊戒忽念，己已青年，如此奔波，寄人篱下，前路茫茫。良机与我，更待何时？遂遁。待师傅乘醉而归，钊戒已在千里之外。师傅汗下酒醒，捶胸顿足，自责不已：“蠢徒自毁前程，若练鬼手，必自残。”

       盖练“仙人摘豆”者，亦称“鬼手”。更有秘规曰：若练此手，必拜鬼手。若违祖训，鬼吃我手。人云，出徒谢师时，师傅将一绢纸秘授予徒，纸上仅绘一手。率徒儿拜过，方可出徒，卖艺于江湖。此后，每日必拜。若非，则终生避师。一旦经师点破，必至大患，乃至血光之灾，性命之尤。古生谙熟江湖，沿路购置本草，制丸些许，边走边耍边卖，倒也顺利。辗转颠沛，来至关东山十多年矣。流转于周边，蒙混于乡间，生计尚可。内中所欠唯女人，故羁旅于店。柳氏来至店中，古生便心生疑窦，此女有妖色，何因来此？何去何从？待柳氏病愈，二人交颈长谈，叠股而眠。次日三竿，已俨然夫妇。

       自兹日始，二人双栖双飞，同宿同食。恩恩爱爱，倒也乐也。

       一日，二人来至长白山下，择一热闹街头，铺展行头，布排家什。收拾停当，古生便操琴做声，北调南腔，煞是难听。那柳氏手舞彩绢，足踏花步，依依哑哑随之歌之蹈之。初以花鼓调起，“长白山，长白山，獐狍野鹿满山川。天池连松江，月夜有神仙。”长白山以朝鲜族居多，乍闻江淮小调，立觉新鲜，簇拥而来。柳氏继以边鄙民谣，“金达莱花开海兰江，长鼓舞起满山乡。只要我们肯劳动，幸福花儿满山岗。哦——吽吽哈哈嗨嗨咿嗨——幸福花儿满山岗——”，舞步飞旋，浪语一片，人们诧之，奇之，报以掌声。歌落舞止，古生置琴于案，敲锣干咳各一声，白眼上翻，双手抱拳，令人顿感冷风袭来：“拜见各位。我，嘉陵老鳖是也。今日从大西南来到大东北，走了个对角线。哈哈，给哥子们耍一耍子玩玩。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三老四少上眼了——”，言讫，逐一表演“隔巾抓牌”、“偷天换日”、“案上几下”、“天鹅吐蛋”等等，末以“仙人摘豆”眩人眼目。

        恰到酣时，柳氏将要提篮索银，忽闻苍凉一声，若有若无：“啥子把戏哟？”古生浑身一抖，手霎时僵住，悬于半空，面如死灰，两只瓷碗，滚下桌去，落于尘埃。举目一看，一破衣苍颜瘦骨鹰眼老叟坐于面前。古生眼前一黑，跌于椅上。柳氏不知就里，一把将笸篮摔去，破口跳骂道：“半死僵虫，引火干柴，饮几泡猫尿，如此放胆妄为？有何本事论我男人？你懂否？你懂否？如何不致欠？”

       老者嘿然：“此女何人？汝之妻？汝之妾？汝之姘？” 

       古生汗津津下，喏喏：“伙。搭……伙。” 

       老者正色曰：“此女尖酸刻薄损，阴毒妒狠刁，近之必致大祸。呵呵，好自为之。” 言讫，竟自去，不一刻，无所觅踪迹。

       三更，柳氏尚譄骂不已，古生长吁短叹，辗转床头。忽听窗外有嬉戏声，抬头望去，忽见窗上一枯手若鹰爪，远近飘忽，渐近，渐丰肥，渐滋润，初似棺内尸，渐如处子肤，古生忽觉，回视己手，已干枯萎缩，状若鹰爪，遂大呼：“师傅救我！”直僵挺去，久无声息。柳氏早已无所措手足，以手试之，生已弃世。

       天明，柳氏哈哈大笑出门，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