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仁爱街

山稔子

一

街叫仁爱街，听上去很现代，但确是一条古街。

《仁化县志》载：仁爱街，唐宋时初具规模，明清时达到鼎盛。而造就这条古街风华岁月的，是一条北接中原、南抵大洋的苍茫驿道。这条大道北起章水，跨过梅关进入南粤，有了一个千年不朽的名字——梅关道。

出梅岭，向南，川流不息、路途劳顿的旅人，就可以到达驿道上最大的集散地——韶关城。

走在粤北韶关，绕不开的是古道。

秦汉始，帝国势力狂奔，大好岭南从此纳入统一版图。为加强行政沟通、地方治理，便捷人员往来、货流畅达，密如蛛网蜿蜒于高山峡谷、丛林草莽之间的零星野径，最终由东汉桂阳太守卫飒主持，凿通自英德浛洭经韶州乳源、湖南宜章达京都长安的驿道，成就了西京路雏型。七百四十二年后，唐开元四年，曲江人张九龄将八百年前秦帝国荆榛侵道、残败不堪，已是“岭东废道”的横浦关道，修成那个时代堪称宽阔平整的大庾岭路。这是盛唐宰相张九龄为家乡作出的重大贡献，更是为华夏民族书写的一笔浓墨重彩。

数百年间“长亭短亭任驻足，五里十里供停骖”、“蚁施鱼贯百货集，肩摩踵接行人担”。西京道、梅关道犹如两条巨大的绳纲，与奔流不息、清波荡漾的黄金水路武江、浈江一道，殊途同归，共同凝结成粤北韶关风生水起的通途大网。

当那些羊肠小道，一旦有了朝廷的主持修建、管理维护，承载起军队调动、商旅往来、使节访问、人口迁移、勾通中央与地方的强大功能，便不再是一般意义的山野小径，百姓叫它：官道。

从高空俯瞰，源出东北方向的浈水与来自西北方向的武江于韶城沙洲尾汇成北江，如大写的”Y”。

明嘉靖韶州知府陈大纶有感于此，首倡两江合流处兴建石塔，名通天塔。此后数百年，却屡屡毁于洪水、兵燹，如今屹立在江心洲上的通天塔，虽经重建，已非旧时模样，但更加色彩斑澜，身姿华丽，重现着昔日“玉笋浮江影欲流，推蓬傍柳系沧州。”地标形象，仿佛来自历史深处，通往天空一束不灭的光芒。

　　我曾多次走进仁爱驿，探访韶关市仁化县大桥镇。

一条古道由北向南旖旎而来穿街而过。古街两侧，尚存的遗迹不过百米，馆驿、钱庄、邮局、货铺、当铺、生铁铺，青砖、卵石砌墙的木构建筑，大多损毁破败。回溯百年，古街上商贾云集、车马辐辏 、货流如水，歇脚的、住店的，人头攒动，即使夜色降临，依旧屋影憧憧、灯火依稀、市声喧腾。而最让古街人津津乐道的是，“百年老字号”广东华天宝药业，早先也就是老街上一家档口—华氏生药铺。

街头，干坑河寂静无声，可以想像这条通往浈江的河流，曾经碧波荡漾，如今河床枯瘦、荒草遍布，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干坑河，万年桥横跨其间，成为旱桥。

清同治《韶州府志》：万年桥，在柳州陂。红砂岩质地，长28米、宽4米、高5.4米，实在算不上一座宏大的建筑，但对于一百五十年前，由官府及民众筹资共建的双拱石桥，却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自此，万年桥，成为南粤驿道上桥渡相接、驿路相连最大规模石拱桥梁，承载了古道两头的云来雾往、繁华梦影与沧桑失落。

二

沿浈江顺流而下，抵达仁爱街，距韶城也就咫尺之遥。

浈江水路、南粤旱道在这里交汇，货物转运、歇脚住店、买卖交换、喝茶听戏，大桥两岸渐成墟市。驿道沿线，因道而兴的墟集散若繁星，而能够比肩大桥墟因市红火、因墟繁荣，继而升格为镇的不多。

我到访过周田平甫、水口大路甫、始兴总甫。历史上从韶州至赣州有铺36座，这些铺，也可能是圃，就是今天客家人口中的甫。它们大多建于江边渡口，设有传递文书、转运货物的馆舍驿站，码头上舟船如鲫、商埠里人来客往，同样也是当时喧哗的墟集，但历经岁月沉浮，仍然以村的面貌出现，都无法达到大桥墟，因墟而镇的高度。

可以说，南粤古道自南雄、始兴穿出大山进入仁化，便到了最精华的景观走廊。碧水丹山、风情万种的丹霞山、韶石山、五马归槽、金龟岩、挂榜山，绿如凝脂的浈江水赋予了这些奇峰异石灵动的秀色。而大桥墟、仁爱街，与这些有着美丽传说、神奇故事的一峰一石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或许，那些年代，忙于奔波、艰难于途的商客、挑夫根本无心去打量欣赏这峰罗翠拥、万丈红尘。但韶石山对于古韶州的意义的却是非同凡响。

在以水路作为最主要长途出行方式的年代，依江壁立的韶石山，吸引了另一拔旅人停船靠岸，柱杖登临的脚步。唐代诗人韩愈两贬岭南，三度韶州，韶石山都是他的必到之处。就在他结束贬谪，怀着如释重负的心情，赴任江南袁州，尚未启程，便迫不及待地投书索图，写下《将至韶州先寄张端公使君借图经》。

曲江山水闻来久，

恐不知名访倍难。

愿借图经将入界，

每逢佳处便开看。

今天此后，游历韶州，再次攀登，留下《游韶石山》。在韩愈心中，他明白韶石山对于韶州的份量。 

《太平寰宇记》说：“舜帝南游，登山奏韶乐。”或许，我们可以把华夏先祖舜的这一场韶乐，看成吹向岭南第一缕开启浑纯、礼乐教化的东风。 

我曾经登临韶石山，山体或浑圆厚重、或孤峰耸立，或残崖断壁，仿佛行走江岸广阔的巨石方阵。亿万年风雨侵刷，看上去浑然一体的山体间，其实隐藏着无数凹槽、溶洞、裂罅，还有的从高空俯瞰，就是巨大的半弧型石缸。

我无法知道，舜帝坐于丹山之颠，奏响韶乐时，是否拥有广大的听众。但在这样的山间，那怕你呼喊一声，也会引来山鸣谷应、重重回响。何况那天人合一，晃若黄钟大吕、高山流水、环绕不绝的金石弦音？

　　韶，拆开来就是“音”、“召”。舜的那一曲美妙旋律，召来了什么呢？有后人这样礼赞：韶乐奏响兮恩披河山八百，舜帝抚琴兮感召四海十方。《史记》中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这样的丹山韶乐，怎不令群山动容，随着那动听弦声，翩然起舞，幻化成翠色如练、红霞万朵、秀美奇绝的三十六峰呢？

自此，礼乐教化、春风化雨，浇灌滋润了一方水土。

隋开元九年（589年），废东衡州，正式定名：韶州。

三

在距仁化县大桥镇一百公里的乳源县，同样也有一座因驿道而兴、因商繁荣的古镇，冠着同样的姓名：大桥镇。

通济桥，青石砌就。长41米，宽5.4米，两墩三拱式联拱结构，东西向横跨在杨溪水上。明正德七年（1512年）乡民饶仁捐“素腴之田给之，而后桥甫成。图后人之济，出入便也，往来通也。” 

相较于万年桥，通济桥无论从材质、样式、规模都胜过一筹。

相同的是，大桥一经建成，大桥两岸石墩村，便成为人气旺盛的交易墟市，直到今天，依然红火。不同的是，穿桥而过的是粤北韶州另一条更为古老的驿路——西京道。

西京道，初建于东汉建武二年（26年），凿山通道五百余里，列亭传，置邮驿。出乳源翻越高山峻岭进入湖南宜章，连通湘粤驿道，一路西北，便进入西京长安。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是唐代诗人杜牧《过华清宫绝句》发出的感慨，而引发这一声无尽感慨的一骑绝尘，曾经穿过大桥所在的杨溪，弥散在滚滚古道的尽头。

距通济桥下游不足三百米的新书房村，有一座保存相当完好的书院。书院坐北向南、青砖灰瓦，悬山顶，四合院布局，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正门不远，大桥水滔滔奔流，波浪翻滚，名：观澜书院。

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大桥许氏十四列贡生许景发倡建，迄今两百三十载。

书院一进拱秀门，二进观澜门，三进明德堂，四进资深堂。楼廊、栏杆、隔扇、藻井一应俱全，梁柱、门窗雕饰精美，可见大桥人对书院建设的一往情深。

一座观澜书院一、两百年间，走出了150余名秀才、举人、国学生，书院前至今留下不少旗杆石。 

可以想见，百年前，每当春闱、秋闺发榜，或有学子入选中央学府国子监，书院上空阳光明媚、仪式过后，风旗猎猎、人群欢腾的喜悦场景。

行走大桥，镇上人告诉我，除了观澜书院，还有石溪书院、步蟾书院，只是这两座书院，已经消失在远去的时光里。但是，我仍然感叹不已，在这片小小的村落里，曾经有过怎样的书声鼎沸、昌盛学风呢？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居在韶城，我到过故村、围屋。始兴满堂围、南雄黄城屋、仁化灵溪围、翁源兴隆围。在这些客家人群居的故村、大围中，无一例外将最好的场地、最精华的雕饰给予书院、学堂，甚至许多大围里，书院、学堂不仅仅是一座、两座。

来自中原、岭北的客家人虽因种种原因，筚路蓝缕涌向这片离海最近的蛮荒之地逃灾避难、开山拓垦，却绝不肯放弃耕读传家、求得功名、光大族系的追求和理想。以读书为乐、以兴学为本，始终是客家人深入骨髓的集体意识、共同行动。

伴随着人流的南迁，仁、义、礼、智、信，这些中原文化的核心理念，也如飞翔的种子，逢土扎根，遇水生长。

　　一座韶城，两座饱经风霜的大桥镇。一座远望赣地，一座联通湘水，都拥有着当年各自驿路上规模最大的桥梁和墟市。无论阴晴雨雪、兴衰沉浮，都会默默地向你讲述远去的故事、未来的畅想。

四

几度仁爱街，我始终痴迷与纠结这座沉寂的老街一个听起来现代的名字。

出浈江区，沿323国道往仁化方向，进入大桥镇地段，就能看到路旁立着一块不是那么张扬的路牌，指引着仁爱街的方向。

起先，数度经过，都没有引起我的在意。一座小镇建着一条街道，会有怎样的与众不同，或者说会有怎样出彩的看点呢？

一旦深入，才发现路牌指引的，真真正正是一条年深月久、苍苔青藤的老街。

还是回到上古时代先祖舜在对岸丹山碧水间的那一场天地对话中去探寻街名的缘起吧。

《孟子·万章上》载：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答：怨慕也。原来舜面对父亲瞽叟、后妈壬女的刻薄，非但不计较，而是反省怨恨自己孝顺不够，惹恼父母。天下百错，错在自己。

《尸子·仁意》说：尧问于舜曰：何事？曰：事天。问：何任？曰：任地，问；何务？曰：务人。天、地、人均有各自的道，更有各自的德。伦理道德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职业道德公正、务实、诚信、友善。政治道德公天下、和天下。宇宙道德天地人合。

舜创《韶》乐，歌《南风》：“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颂扬的是神人以合，人地人和，唱出的是恤民心声。

四千多年前，那是人类社会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转折过渡时期，舜创立更是身体力行了以孝、以德、以和、以爱为代表的舜文化，这一中华文化的早期雏型，通过舜的南巡教化，一路传扬，流播四方，其后与炎帝农耕文化、黄帝政体文化水乳融合、交相辉映，共同造就了以“仁”、“礼”为核心的儒家文化。即使周游列国、屡遭碰壁，一曲韶乐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灵震撼与精神抚慰，《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秦末，龙川令赵佗筑仁化城。南朝齐年间（479-502年）始置仁化县。我相信，赵佗筑城，定名仁化，灵感一定来自浈头岸头，那不绝如缕、九曲回肠、直达心灵的虞舜之音。

仁化，仁爱、教化。这位自北方秦帝国的征讨大将，乱世之中，建立起南越王国。统领这片丛林丁荆棘、三苗纷挠的陌生疆域，不是兵戎相见，而是施仁政、重礼教、和辑百越。

居在韶城，耳濡目染最多的两个词，一个“风度”、一个“风釆”。《唐诗三百首》开篇第一，便能读到他的诗。

兰叶春葳蕤 ，

桂华秋皎洁。 

欣欣生此意，

自尔为佳节。”

张九龄（673-740年）岭南入朝为相第一人。罢相之后，每逢荐引公卿，玄宗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

是什么样的品貌、气质，引得玄宗念念不忘、赞叹不已呢？

“功标庾岭胜，诗起盛唐雄。”、“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秉公职守、直言进谏、德望为先、以民为本、才华横溢。风度的底色是仁爱。

宋仁宗亲笔御题：风采第一，广南定乱，经略无双。同为谏官的大书法家蔡襄《喜欧阳永叔余安道王仲仪除谏官》：“当年流落丹心在，自古忠贤得路难。”、“必有谋猷佐帝右，更加风釆动朝瑞。”

余道安、余靖（1000-1064年）曲江人，北宋名臣、半生谏官。与张曲江一样的品貌飘逸、学优而仕、直言敢谏.、文能绥众、武能折冲、忠耿尽职。

我多次留连于风釆楼余靖纪念馆，更常常从心底发出追问，是怎样的山川沃土、文化基因、血脉传承，养育出张九龄们的翩翩风度，余靖们的魅力风采呢？

五

当我再一次来到仁爱街，已是晚霞满天、众鸟归林。

寂静的老街，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远离市井、离群索居，居住在旧宅老屋里的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竹林苍翠、水量丰沛的浈江西岸，韶石山赭红的山体，在霞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清晰。

现在，我知道，仁爱街，缘起仁爱驿。

对于路途迢迢，肩扛背驮，出门打拼的旅人，有苦能诉、有难相帮、有福同享，该有多么珍贵、温暖。而要获得这一份温暖，仁、爱是根基。

走在韶关，看到的最多的城市形象Logo是“善美韶关”，将韶字的拼音shao组成“善”字，以黄、绿、蓝、红代表禅宗、森林、水系、丹霞。凝结了这座岭南名郡城市环境美、文化内涵美、崇德尚礼美的时代追求，表达出待人友善、处世友善、厚德行善，和谐向善的城市品位。

一条老街，穿越古今，带着历史的风雨、承载着仁爱的美名，遗落在岁月的角落，与繁华无关，与喧嚣无缘，却守着脚下的那一截荒废的古道，注视着近处那一片碧水丹山，始终就站在那里。

对于今天绿树蓬勃、三江奔流、流光溢彩的现代韶关城，仁爱街就是时光深处的绰绰背影，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