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北疆

书童

2019年的7月，我在新疆南疆玩了10天，写出一篇近万字的游记《七月南疆》。2023年的6月，我来到北疆，把文章的题目取为《六月北疆》，看似是新疆游的续写，感受的却是时光的断裂。四年，是婴儿出生到读幼儿园的时间，是大学入学到毕业的时间，我们这四年和疫情搅在了一起。这是一场灾难吧，它摧毁了不计其数的家庭。这是一种演练吧，它让很多人学会了坚强和冷漠。这是一场闹剧吧，金钱当主角生命为配角病毒倒成了观众。而我，这个不入流的游者和写者，把四年的时间压成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等到了目的地打开之后，发现回忆不见了、愿望不见了、日子也不见了。

从乌鲁木齐到阿勒泰的禾木村，百度地图显示距离670公里、时长10小时13分钟。这么长的路程去南疆也没有过，想想都觉得辛苦。可看到中间要经过新疆首条沙漠高速公路S21阿乌高速公路，有了几分期待。上次去南疆的和田，要经过中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和沙漠有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第二年到宁夏中卫的沙坡头沙漠，那风沙劈头盖脸刮了一身，对生活在沙漠周边的居民多了同情。现在这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又能带给我什么呢？人民世代奋斗把荒漠变为绿洲，我们却去体验猎奇。一路上看到很多绿色的沙漠植物和树木，怀疑这只是一片戈壁，心情也不知是好是坏。高速公路全程不能下车走动观看，我几度对这些铁路公路产生反感，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仅为节省几个小时，飞驰的车轮不是对自然和缓慢的践踏？

距到达地46公里阿尔泰山的一个山头停下车，我们出来透透气。一大片美景和清新的空气同时到来。眼前的草地随着视线延伸成无边的草原，笔直整齐的云杉树像一排排士兵把天空挡在了山的另一边，但巨大的云还是不停变换着形状从山尖或山谷涌来，以妩媚多姿的外表沉重地压在天地之间和人的心头。我不满意自己的文章内容都是些家中小事和个人悲喜，可内心也藏着忧国忧民就是不知怎么表达。我俯下身，去摸一簇脚下的蒲公英，手刚碰上白色的花絮就飘散殆尽。注定是凡人，渺小低微，注定是凡花，为何总喜欢被人观赏和捏玩，最终落个情长气短、粉身碎骨。一个脸蛋红红的哈萨克小男孩从这片绿色中走来，命运是如此让人痛惜又是如此让人怜爱。

到了禾木村已是晚上9点。艳阳高照，一大群老鹰在低空飞舞。很少见过老鹰，今天一下子这么多老鹰在头顶盘旋，真是开了眼界。我们浙南家乡夏天最多的是蚊子。小时候睡在家门口的竹席上，奶奶用一把大蒲扇为我驱赶蚊子和送凉。夏天的晚上又闷又热，我却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奶奶还在扇着，也不知道她扇了多久。有一年的立春日，奶奶被半夜密集震耳的鞭炮声惊着了，再也没有醒来。在为奶奶办理丧事的时候，已是四十几岁的我突然想起那些蚊子在耳边嗡嗡响的夏夜。奶奶的手不酸吗？她不想睡觉吗？现在的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再也不用为她早逝的儿辈痛楚、奔波的孙辈担忧了。听到前面有店家的吆喝声和唱歌声，禾木村的热闹和活力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年轻的游客男男女女，把这群山环绕水流激淌的古老村落在暮色中填满、在星夜中散远，图瓦人的小木屋承载了现实和梦想。

百度上说禾木观日出的时间是上午6：30到7点之间，我6：20起了床，出来看到有两对青年男女，披着外套支着架子用手机拍摄，也是准备看日出的。不知道他们是同学还是情侣，说在这里等一小时了。太阳应该早就出来，东方的天空已被染成金黄，是被山峰给挡住了。几朵乌云慵懒地横在清晨的山巅之上，没看到网上描述的晨雾，大地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在山东泰山裹着租借的军大衣守候山中的日出，在宁波象山海景酒店开着窗户守待海上的日出，一晃不知多少年。时间过得飞快，又仿佛停滞不前。有个作家同学天天在窗边拍日出发朋友圈，我很是不解。家门口的日出有什么好拍的，还每天一发。反过来想想自己，对陌生地方很有兴趣却不得深入，对身边风物熟视无睹而知晓甚少，只空叹自己怀才不遇、江郎才尽，写作总走不出新路子有新突破。现在对写作的意义也产生了怀疑，或许是给自己的平庸找个借口吧。可如今除了文学，还有什么能让我感受到纯洁和崇高？这时候一个小青年叫道“出来了出来了”，太阳从山后面窜出半个头，一束光从天上飞奔而下，射在了小木屋门前的空地上。整个禾木村变得光亮和温暖，而我像个快乐的少年，激动得睁不开眼。

喀纳斯湖位于布尔津县北部，被誉为“人间仙境、神的花园”，特别是湖中水怪的传说，更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游船在宽阔清澈的湖面行驶，两岸青山绿树。没多会一个同伴在旁边嘀咕，名气这么大，还比不上青海湖呢。听着不大顺耳，可多看了四周几眼，也有这种感觉。青海湖我去过，湖天相连美得让人震撼，无可比拟。喀纳斯湖和林芝的巴松措景色很像，巴松措静谧安详，喀纳斯湖气势足点。去过地方多了，有好也有坏。好的是见识丰富，坏的是会有审美疲劳。去年我在西藏把很多赞美的词，写给巴松措、纳木错和羊卓雍措这三大高原湖畔，现在面对中国最美湖泊之称的喀纳斯湖，倒文枯思竭了。晚上在贾登峪白桦林餐厅吃饭，羊肉串和西瓜都不大好，跟上次在南疆吃的根本没法相比。人有时候尝过好的，对差一点的就接受不了。而记忆是过滤器和放大镜，事实经常被丢落一边。新疆很少下雨，今天突然下了一小阵。另一个同伴把雨景发到朋友圈，两分钟后接到他同事电话，说四年前和我们去南疆也下了一场雨，语气中满是惊叹和忆念。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赛里木湖是端午节这天去的。印象中节日期间外游很少，仅有的两三次也是一家人出去的。小时候很喜欢过节，好吃的好玩的。成家了对节日的热情越来越淡，后来甚至害怕它的到来。要走亲访戚，老的小的都要顾及。总担心有谁遗漏了，有哪里忽略了。没有亲情冷冰冰的，礼来礼往心累累的。人为什么要给彼此捆绑大大小小的绳索呢。我这次挑端午节来北疆旅游，不知是一种时尚，还是一种逃脱。当下车走向赛里木湖的一刹那，冰凉的风吹到我薄薄的衣服上，这些世俗的东西被抛在了身后。同时被抛掉的是我头上的帽子，高原的太阳很有杀伤力，去年在西藏帽子口罩防晒衣防晒霜全副武装，现在我首先要摘下帽子，去感受这天山阳光的炙热和穿刺。我很快走到湖边，视线被游人挡住，不知道是往左还是往右，也无人可问。这么多人都在拍照、被拍照，根本没空搭理你。我只能从人群中挤出一点空隙，把手机对着湖拍几张，然后又赶紧叫同伴们给我拍两张。我都来不及好好看看它，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堤坝，几艘小游船在水中摇荡着。不是说赛里木湖里有几个大漩涡，上面不能开船吗。看码头写着小船游玩项目30分钟收费100元，价格不低，而这个点待的时间也不够，只好回到车上，发现大家都在等我了。

下个参观点可让我痛痛快快、尽尽兴兴了。好像说过把赞美的词都写给西藏的三个措、文思已经枯竭，没想到拥上赛里木湖时，我又来灵感了。这灵感也许不是赛里木湖给我的，是踩在沙滩上穿着红红绿绿的气质大妈、坐在石头堆溢发性感艳丽的网红女子给我的。她们对着镜头或手舞足蹈、或弄姿作态，根本无视旁人的目光。她们点缀了赛里木湖，使湖的颜色不再是单调的白色、灰色。她们生动了赛里木湖，使赛里木湖不只有庄严的雪山、安静的草原。躲到云层里的阳光出来凑热闹了，把湖面弄得淡蓝一块块、墨绿一块块。浪花也开心了，一波一波冲向湖岸只想把游客的鞋子裤子弄湿。我有好多分钟凝视着这个湖和远方，看它的水涌水落，看它的峰高峰低，看它的云来云去。赛里木湖被称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大洋那边牵挂和被牵挂的人，落在它心田的不只是眼泪，还有川流和甘泉。最后是雨和风捣乱，把湖边的人一下子都给赶跑，只剩下地上粉粉的紫紫的各色小花在摇曳嬉笑。“谁不向往这高山圣湖，看到你就会把激情放逐。谁不欣赏你仙境般的美丽，看到你的容颜一生都想眷顾…啊，赛里木湖，赛里木湖…”。

这次在北疆的时间比上次南疆短，文章也只写了三千多字。原以为只是平平常常的几天旅游，却有好多个惊喜。在乌尔禾魔鬼城到乌苏市的路上，见到难得一遇的双彩虹，在茫茫的戈壁滩弯出两道梦幻的光环，定会带来幸运和吉祥。在伊帕尔汗薰衣草观光园，不经意一闻花儿清新扑鼻，摘了几朵放在挎包里，要把这香气随行旅的脚步流走。在那拉提空中草原，看草儿漫山遍野美好心情正滋长蔓延，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弄得全身湿透，突感世事多变和阴晴圆缺。在独库公路哈希勒根山顶，厚厚的积白降掉地球的炙热和人类的狂热，漫天飞旋的雪儿冰冷了我兴奋的脸，面对这纯净唯美我双手合十祈祷和平安宁神灵庇佑。

南疆走后四年，我丢掉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时常怀疑自己是在前生、或者是在后世，被真实所遗忘、被现世所抛弃。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种下了什么样的果。而在六月的北疆，我意外地重拾了记忆、理想和生活，抹去粘在上面的灰尘和污泥，把它们包裹好、装进行李箱，等待下一次的出发和归来，等候下一次的离别和重逢。

2023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