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师二三事

祝志龙

安老师离世许多年了，为避违暂不写出字号来。但我知道安老师的一些事，总有不吐不快的感觉。

我没上学前，就听说安老师是我们十里八乡的大儒。地主成分出生，结婚生子后，还在外出读书。一肚子的墨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好生羡慕！

可是，我上学后，哥哥姐姐们，每学期开学都得问：“谁是你的老师呀？千万不要是安老师哦！”因为学校里，把这些大儒，称为“右派分子”“牛鬼蛇神”，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旦受了他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流毒的影响，不能入少先队、当红卫兵，不能到北京，见毛主席。到北京，见毛主席，就是我上学的唯一理想。那时，想象着安老师，一定像大队赤脚医生一样可怕，千万不能当他的学生。

有一年暑假，安老师被安排到我们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好奇的注意到：安老师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目光慈祥。一点儿也不可怕啊！他割谷、栽田、打青草、捡牛粪……什么农活都能干。这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标准吗？

联想到一场公社开批斗会：一声“把反革命分子压出来！”，一个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压着一个个反手捆住的“反革命分子”，站在会议前排。人们禁不住高呼起来：“打到反革命分子……”！小孩子不约而同往前跑，争着要看热闹场面。可是，民兵们把眼一瞪，枪栓一拔，吓得屁滚尿流，拔腿就跑！安老师比民兵们和善多了。

安老师栽田，穿短衣短裤。一副贫下中农的派头。而生产队的贫协委员、大队的书记派头十足：不管多热，总是穿着中山服，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背着“为人民服务”的黄色书包。手里拿着一个框框，走在田埂上。时不时往田里一丢，低下头去数框框里插的秧苗数。“稀了，扣两分。”“稀了，扣五分。”可怜插一亩水田的秧，才十分。两分、五分，任由他们说了算。最好不要还嘴，不然要加扣分。安老师识文断字，口袋里没有笔。我清楚的知道，我们湾的贫协委员，扁担倒地不知道是一字，却天天别着钢笔，到处跑。

干部在我家吃饭，是常事。父亲总是，把我们小孩子支开。安老师有天被安排到我家吃饭，父亲让我们在堂屋等着，一个不准离开家。饭后，父亲说：“你们要像安老师一样，多读书。做有文化的人。……”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大哥听多了，不屑一顾的说：“你总是跟被打到的人，打得火热。为什么跟在职的干部搞不来呢？”有大哥顶嘴，离开了。我们几个也怯怯溜走了。父亲也读过几年书，但与安老师相比差远了。他一辈子不服没文化领导，就崇拜有文化的“右派”。

我在大队“带帽中学”上初一初二的。家里穷，没有钱住读。每天早上，起床煮一大锅红薯， 熟了，书包里塞上十几个红薯，边走边吃。吃完了，学校也就到了。迟到常态化，不迟到倒是稀罕。多少次被班主任赶出教室，我都记不清了。我又胆小，不敢自己溜进去，更不敢回家。只要在学校边的砖田里、桐子树上、麦地里玩。听到放学玲声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家。

其时，“四人帮”被打到，安老师也进中学教书了。但没教我们班课程。有好多次，是安老师领着我进教室的。现在可以猜想：安老师肯定与我的班主任发生过争执，向他保证过我会改正错误。记得有一次，我又迟到了，在学校旁边玩，安老师把自己写的一篇有关批判“四人帮”的文章给我，要求我读熟，下午全校师生会上发言。又有一次安老师把自己写的一首庆祝国庆的诗，给我，也要我读熟。第二天，写在学校的黑板报上。也是这两次露脸，给班级争了光，班主任对我迟到的处罚，没有以前频繁了。

1981年8月31日，二姐带我到山坡高中报名。没料到见到的唯一一个熟人，竟然是安老师。在此之前，我从未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我们分水中学只有我一个人被山坡高中录取。见到安老师真有泪汪汪的感觉！巧的是：安老师就是我的语文老师，我到这时才真正成为他的学生 ，可以聆听他的教诲。上安老师的课，我觉得格外的亲切和愉悦！

安老师有一次在课堂上，说牛时，用的是家乡话。当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唯独我没发笑。课后有同学问我：“你为什么不笑呢？”我说：“我们本来就那么叫牛的。”我好想用一个字或一个音把家乡话的牛，表达出来。可是，水平有限，真的没办法表达一下。

春节开学，拿了一斤白糖，一瓶罐头，给安老师拜年。他自然请了几个同学到他家吃饭。从此，我认识了高二年级和别班的来自家乡的同学。安老师一再交代我们不要局促，随便吃饭、不停地劝菜，甚至劝我们喝酒。其实，我们也是很贪婪的，一点都不客气。个个吃的饱饱的。因为与学校食堂相比 ，热腾腾的白米饭，不用菜都能吃两碗，更何况那一桌子的鱼肉呢！

读高二时，安老师退休了。但住在学校，每次相见，总是要我去他家喝茶（白开水）。跟我讲：要劳逸结合，注重健康。不要喝生水。可是，当时太不懂事。总是唯唯诺诺，搪塞他。甚至觉得啰里啰嗦。辜负了他一片爱心啊！

84年高考后，我一直没有通知书。安老师知道后，找葛校长反应。葛校长表态：到学校来复读，不收复读费，以现在的成绩，再给一个市三好生指标 ，大专是没有问题的。我也心动，但是，家里实在穷 生活费难以着落，没能复读。安老师义愤填膺的说：“你在家等着！我就不信共产党会腐败到这个程度。过线的学生没有书读！”之后，安老师听说县师范将录取我们一批人，就安心了。并且对我说：“电视大学录取分数线比师范低，学的知识广，课程内容丰富。我都喜欢听电大课程。再说毕业后，就是专科文凭。师范是中师文凭。建议你去读电大。”人穷志短啊！没听安老师的建议，只图有户口，分配工作，等着读了师范。

我读县师范时，安老师在武昌县编写县志。读了他许多文章。像一位老人在给你讲述一个童话故事，娓娓道来 ，深入浅出，脍炙人口。受安老师影响，我有时下午拿着红灯牌收音机，到青龙山上，收听电大中文课程。没有课本，完全是裸听。觉得比师范所学的英语有趣多了。之后几年，我参加中文自学考试，一路顺风。裸听作用不可磨灭！

安老师没豪言壮语，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以他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我和他的学生！我若用我的爱心，我的执着，能感动我的学生，就知足了，就无愧于安老师的教诲了。

愿安老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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