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

小老头

　　一前一后，老两口离开了我们。阳历六月二十五号，农历五月初八是老爷子的头七，老太太的二七。

他们走的如此决绝，可曾想过我们心中的痛楚和不舍。好想再当着他们的面歇斯底里的吼一声“老爷子，老太太！”

　　老爷子，老太太是我的岳父母，多年来我们一直这么称呼，一则顺口，再来是哄他们俩开心快乐。从八十年代初进入这个家庭，已有四十余年，由于我自己的父母离世较早，所以就把老两口当成我的父母，我的精神依托。父母亲是家的所在，这个温暖和谐的大家庭也成为了我的家，我的心灵港湾。在这里我可得到慰藉，还可避风躲雨。我也因他们的愉悦而兴奋着，也因他们的烦恼而沮丧过。这是一份朴实的情，一种真诚的心。

老两口，过着普通人中最普通的生活，做着平凡事中最平凡的小事。他们普通到想说说他们都不知如何起始；他们平凡到如同茫茫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他们没有大起大落的宕跌，也没有可歌可泣的喜悲，更没有豪气冲天的壮语。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祖国的国防事业，背井离乡，拖家带口从重工业基地大东北搬迁至风吼沙飞的大西北，不久又响应号召辗转山高水深的大西南。大东北工业热潮的锤炼，大西北奉献理想的洗礼，大西南求精创优的提升，这一切他们做得理所当然，毫无怨言，时代的精神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老爷子祖上是清朝满族的八旗子弟，后来因一场火灾家道逐渐中落。年轻时的老爷子帅气挺拔，一表人材，骨子里隐隐透着一股贵族气质，但他为人和善正直，低调平实，做事认真。

老爷子一生坚强，大小八次手术未能摧垮他的意志，然而晚年疾病缠身，成了医院的常客。每当精神状态较好的时候，反复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上日本人小学时，日本教师对华人学生的鄙视，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队住在他家，从家里把地道挖到对面的山头，官长豪狠经常打骂士兵。后解放军又住他家，可能是个指挥部，房顶上架着天线。解放军官长和蔼，战士军纪严明，装备则很简陋，很多战士没有武器，只拿一根木棍，子弹带里不是子弹，是一截截削好的树枝。这些故事不知道给我讲了多少遍，但是我总装作是第一次听到的样子，故意设计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让他高兴，以激发老人家的兴趣。

老爷子好学肯干，凡事都想弄清楚，笔记本上画的电路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学习记录字迹隽秀，内容翔实。他的工具箱里有很多我们说的“破烂儿”，家里的修修补补都能搞，电视机，收录机，电风扇坏了拆，拆了修。也有搞不定的时候，他喜欢用电脑看电视剧，发现有几天怎么老是躺着看呢，原来他把屏幕调倒后调不回去了，只能躺着看。偶尔我们也能在夜半收到他发来的视频，是眼神不好看错了，点错了。

最近几年，因为一些生活习惯我们偶尔也对他厉害过，做出过一些限制，可那是出于善意，希望他好，现在想来后悔不迭。

　　老太太从小为党做事，七十多年的党龄比我的年龄还长，真可谓是党的人，坚定的信念容不得我们对党说半句不是。大概是我善于听故事的表演尚可，她也愿意给我讲她的一些经历，当然和老爷子一样不知重复多少遍。小时候冒着危险给解放军传递情报，组织妇女开展生产自救，抗美援朝时积极动员社会支援前线。要不是家庭成员已在部队服役，差点选拔成为女飞行员。在西北高原由于缺氧晕倒在上班的路上，克服西南潮湿环境的困难，既努力工作又顾及家庭。总之老太太一生要强从不退缩，但又淡泊名利。

老太太心灵手巧，有一手好的缝纫手艺，会做鞋做衣服。家里有一台古董式的飞人牌缝纫机，老太太就是用它不知给多少人做过衣服，子女的，邻居的，朋友的。尤其每到春节，更是忙的不可开交。一块不起眼的布料，经她一捣鼓就是一件让人赞不绝口的作品。缝纫机已有七十多年了，虽外观破旧运转依旧自如。

八十岁以后，老太太被病痛折磨，数次从死神边缘拽回，她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抗争着。

　　老两口疼爱我们，关心我们的情景无以件件言表，无法桩桩讲述，唯有刻在记忆深处。他们对子女的真爱，不是高谈阔论的愿景，好高骛远的标的，是谁也离不了的衣食住行，生活不可或缺的油盐酱醋；不是人生路上的条条框框，是渗入骨髓的点点滴滴。有一段时间我肠胃不适，老太太单位的隔壁是集体食堂，每当食堂杀鸡，她就去从杂物中挑选出鸡内金，然后回家洗净晾干，烘焙研碎给我服用。

老两口有六个子女，有在身边的，有在外地的，每当外地的子女来探亲，他们总是以细致的准备相迎，以脉脉的泪眼相送。几个孙子辈的身上都有他们付出的心血，一把屎一把尿无微不至的照看，亲眼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慢慢成人。

在外地的我们，退休之前由于假期有限，不可能年年回家，退休后我们每年都要回到父母身边，在尽孝道的同时，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

　　老两口，这是一对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冤家，老爷子寡言，老太太健谈；老爷子宽容，老太太直白。他们时有怼掐，互不服气，然而谁也放不下对方，相互的牵挂确是与日俱增。老爷子最后一次住院老太太就预料不好，作了最后的准备。之后老太太也住进医院，几天后老爷子又一次转重症监护室，但这事我们没敢告诉老太太，可是她当天精神低迷，状况非常不好，不吃不喝，似乎觉察到某种不祥。老太太去世，我们去重症监护室探视昏睡中的老爷子，主管医生得知情况，说怪不得老爷子这两天表现很差很差，真是心有灵犀。事后我们分析这天老爷子可能经过了抢救得以好转的，因为出院结账时账单上有一项是抢救费。老太太弥留之际还在嘱咐我们给老爷子送饭。

老两口这对同年来，同月去的有缘人，以他们希望的方式走完了九十岁的人生里程，他们没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却用自己的一言一行编织出细密的道德经纬，兜住了这个家庭为人处事的基本价值观，诚实守信，质朴善良。

六月十二日下午一点五十七分，高烧不退的老太太在病床上，在子女的瞩目中，监护仪上的线条慢慢变直了，呼吸，心率，血氧，血压等数据归零。儿孙强吞着泪水，抽泣着念叨着，做最后的整理，让老人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离开这个世界。

六月十九日上午九点四十二分，几十天没有吃喝的老爷子在重症监护室离世，儿孙用眼中的泪和着心中的血，擦拭着皮包骨头并略有僵硬的身体，也让老人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离开这个世界。

后来协助料理丧事的师傅说，每年他要料理三百多例丧事，九十岁高龄，同年生，同月走，这是唯一的一例，真是天生的一对，下辈子他们还会在一起。

九十年前他们哭着喊着来到这个嘈杂繁褥的世界，而今却以安详宁静成为了永恒。

　　老两口走了，真的走了。老爷子平日里坐的椅子空空的，翻旧发黄了的《新华字典》，看书用的老花镜，放大镜，裁纸用的小刀等等一切都悄悄的不肯出声。桌上的小零食还未来得及吃完。

老两口走了，确实走了。老太太斜躺过的沙发，余温似乎未散，制氧机的声响依旧突突，凳子上的水杯正冒着热气，药盒的口仍然敞着。老朋友送的书刚翻了几页。

老两口走了，到底走了。人去屋空，睹物思人，泪洒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是掺杂着无比懊悔的遗憾，是撕心裂肺的痛彻。

老两口走了，早餐吃海参蒸蛋用勺子刮碗的刺耳声没有了，靠助步器行走的笃笃声没有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没有了，督促他们按时服药的吆喝声没有了……

老两口走了，可我们还是觉得昨天全家在繁华的春熙路徜徉，在清爽的栈桥边徘徊；在美丽的亚龙湾观海，在温情的鼓浪屿听潮；在前门的阴凉下歇脚，在外滩的霓虹中赏景；在回老家的高铁上摇晃，在去丽江的航班中打盹儿。这不，还围坐在一起打双进贡呢。老爷子刚刚出去，扛着球杆去门球场，当他的门球教练，老太太匆匆下楼，脚蹬单车上菜市场，完成采购员的任务。

老两口走了，老爷子手钉记事本上的日记，永远没有了下文，老太太每天消遣用的电视机，再也没有通过电。儿孙轻抚着那冰凉的脸庞和嶙峋的躯体，泪水涌泉般注满了胸腔。没有人还会给我讲那熟悉不过的故事喽！没有人早早起床打开大灯，打开空调等我们回家！咱不是说好了推着轮椅去登西安的城墙吗！不是还要去没到过的地方看看吗！不是要去尝尝各地的美食吗！青莲的荷花已然怒放不想去看看吗！

老两口走了，一个星期之内一起走了。忘不了重症监护室的老爷子与门外的我视频时艰难挥手的瞬间；忘不了老太太连最后一口稀饭都难以下咽的无奈；忘不了在医生送达的各种知情书上签字时颤抖的手和滴血的心；更忘不了两人那终极的，深沉的，企盼的目光！

老两口走了，平静的走了，他们没留下什么，只留下了数枚早已褪了色的奖牌，一帧帧刻着年轮的照片，只留下了难以言喻的养育之恩。

老两口走了，安详的走了，他们没带走任何的东西，只带走了儿女的深情，亲人的眷恋。

这世间最难割舍的是亲情的牵挂，最难计算的是阴阳相隔的距离。

　　民间传说，人去世后灵魂会幻化成彩蝶翻飞，来和在世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这就有了化蝶的浪漫。老太太走后的第二天，夜晚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灵堂内翩然起舞，一会儿围着这个，一会儿又缠着那个；一会儿盘旋在老太太周边，一会儿飘落在大孙子身上，飞啊飞啊就是迟迟不忍离开，不停的在空中划着轻盈优美的弧线，好像是在传递着某种情感，又好像是慰籍着受伤的痛楚。后来老爷子的灵堂内也有一只黑色的花蝴蝶飞来飞去，飞的那么缱绻，飞的那么悱恻，飞的那么优雅，飞的那么高贵，依依不舍的和儿孙们打着招呼，飞着飞着似乎是累了，就悄悄的附着在全力照顾他们的小女婿臂膀上，既是依偎又像是惜别。虽说科普的解释有完全不同于此的答案，这个答案也许更加准确，但我们确信民间传说的真实性，只想借此抚慰受到重创的心扉。

老太太遗体火化后，存放骨灰柜子的四个号码，竟和为她付出最多的小女儿手机号后四位惊人的一致，我们坚定认可这绝不是巧合，是某种说不出的感应。

　　透过窗户是伟岸叠嶂的群山，山的那边是广阔波澜的大海，海的那边不晓得是何去处，然而老两口毫不保留的，义无返顾的，挽手搭肩跨山越海，朝那边走去，惟愿那边葳蕤生光，祥瑞普照，没有丝毫的烦恼，没有些许的痛苦。

一路走好！

保留心底的是无尽的感念！

定格眼中的是远去的背影！

　　飞吧，千纸鹤，带着我们的念想；飞吧，千纸鹤，多陪伴老两口一程！

　　文字 清茶一杯 小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