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银婚

刘树生

（2018-01-08／阅读 1926）

　　我肚皮上挨了一脚，脸上什么地方似乎也中了一拳。十几个C管把我包围着，一个抱我的腰，两个抓我的手，我踉跄着，他们也踉跄着。他们合力要把我摁倒。

        这一仗败局已定，只是我不愿倒地，那样太狼狈了！好在他们只是业余打手，左推右搡，终究没能把我搞倒。领头的是位副主任，气急败坏地喊：抱脚！抱脚！于是我跺脚，扭身，摔手。我还是没倒。围观人群中有人喊： C管打人了！我老婆冲进人群去扯抓我的人， 那人一推， 我老婆倒在地上……时年我52岁，与我决战街头的是C管大队的勇士们，他们的年龄，正是我在越南战场上杀敌立功的年龄，岁月不饶人啊！我被打败了。于是我被抓上车，我老婆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追过来。

        这事说来平常，谁没见过C管街头决战？只是天气忒热，说来也怪，一仗下来不但没流汗，心里反而很冷，我老婆也被抓上车。时公元2007年7月25日晚八点。晴。闷热。

        时值本市创卫运动。卫，就是卫生城市。运动波及全城，街头小贩，地摊经营，当晚抓的一律拘留。我家有个小店面，临街做点小生意，日杂用品，扫帚拖桶锅锅盆盆日用杂货本来就乱七八糟，那晚C管一路扫荡，所向披靡，来到我店门口，几路人马蜂拥而上，不容分说动手就搬。我很想躲起来，却是我老婆的勇敢感染了我，她跟他们抢，一次次倒地又一次次站起来，坚强地往上冲。就是这样，她一如战士。

        “抓起来！”混乱中有人喊。

        于是我热血沸腾，我曾经也是一名战士！           

        世事无常。我夫妻双双被抓，只因为C管收了我们家衣架一个，水桶三只，寡不敌众，没能抢回来。 一路上我老婆沉默着。若干年后，我们对我们的子孙后代描述当晚的经过，我老婆说，不害怕。到了 PC所， 副主任亲自给我上了手铐，这会儿，她厉声喝道，把我也铐了吧！

        江姐、刘胡兰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偶像。PC所里我老婆大义凛然。我爱我老婆。当年打仗，我上了火线，我老婆带着小孩留在部队不肯回家，大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气慨，广西边防前线炮火连天，我老婆听着炮声说：“不害怕。”

        在我们身上，患难夫妻不仅仅只是一个词语。C管走后，j 察同志把我们铐在一根水管上，水管离地面十公分，我们只能蹲着，之后便又坐着，铁窗里地面上留下我们屁腚的痕印，那地儿铐过无数小偷强盗无赖流氓奸恶。站着的同志俯视着我们，随后同志走了，门没关，我看见院子里同志悠闲的身影，从来没人能够从水管上逃掉。我老婆垂怜地问我痛不痛。手铐一头铐着我的手，一头铐在水管上，我可以顺着水管移到她身边去。“不痛。” 我说。我脚趾头在流血，扭打中，我鞋子掉了，脚擦着地面，那儿脱了一层皮。我老婆也光着脚，浑身尘土。除此之处，我还光着膀，C管抢东西时我正光着膀子吃晚饭，只穿着一个裤衩。我用另一只手放在我老婆肩上，我给了她一个笑。若干年后，我们走在路上，有时，在落满树叶的公园小径中，我们为当晚情景骄傲，我们虽败犹荣，我们没有屈服。我老婆被带走又被带回来，因为她一个劲地不认罪。 j 察接到上面指示，今晚抓的一律关十五天，写成文字就是行政拘留十五日。这个事实后来得到印证，局里开过会，谁都不能说情，局的上面决定的。

         一场运动。

我脚还在流血。

我老婆说，店门还开着，已是深夜了。

我一家住在店里，店是家，虽无金银细软，人被抓来了，门没关，孩子在外地。我对同志说，容我打个电话委人锁了门吧。同志说，那不行。我只穿着裤衩身上没带手机。过了一会儿，说那不行的同志打开水管上的手铐，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去。我望了老婆一眼，有种惜别的悲壮掠过心头。那些年边关打仗，哨子一响部队就上去了，常有别过娇妻，慷慨赴命的壮美剧情，如今身陷囹圄，惜别另是一番滋味。我对老婆也对同志说，只要我不死，一定替你报仇。

我老婆还在愣着，同志发怒了，手铐一抖，我手上多了一道血印。

        报仇？ 一个人背负仇恨活着一定很累，事隔多年，我们心里都很坦然，我们对谁都没仇，只把那晚情景，当做人生中的一个章节。

        类似审讯的询问开始了，我被允许坐在椅子上，说那不行的同志走了，另一名同志对着我。旁边还有一些同志，他们忙着别的事，没人多看我一眼。

        对着我的同志一面写笔录一面问话，内容难忘。“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多少岁？”  我说了。家住哪？我又说了。家里有什么人？老婆孩子。老婆叫什么？“一起被抓来了，刚才你们审过的那个。” 我记不住同志的面容，因为所有的同志都长同样面孔，威严到使人不自觉地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同志只管一边问着一边记着：孩子多大？男孩女孩？现在何处？

　　我警觉起来。本来我的怨气都集中在抓我们来的C管身上，你问及我孩子干什么！j 察很威严地说，这是法律程序。

　　“法律程序？”

        我本来想说，C管打人，还有法律吗！C管有手铐吗？

　    我抬起手，手铐啷啷作响。法律就是笑话。 接下来更好笑。 j 察不急不恼，出去一会又回来，身上加了把枪。他依然不急不恼，边问边写，有些问题我还没回答他就写好了。

        “有没有前科？”他又问。

        “什么是前科？”我说。

        “犯罪记录。”他说。

       “杀人放火算不算？” 我说： “我杀过人，也放过火。”

        “你杀人放火？操你妈！”

       我也操你妈。我在战场杀人放火，算不算前科？

　　他站起来，把手放在枪支上，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说，我打过越战，算不算？

        他忽然出去了。

        我认为他出去屙尿，甚至是出去屙屎，因为屙屎的时间比屙尿更长。大约过了两次便秘的屙屎时间，j 察又回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很有了变化。

         “ 叔叔。” 他说。

        叔叔？他冲着我很温和地微笑。

        侄子？叫我叔叔的同志成了我侄子。

　　我脸上象挨了个耳光。我摸摸自己的脸，C管打在我脸上那一拳的地方似乎还很疼。

        信徒说: “主教我们爱一切的人。”

        大爱无疆！一切的人原谅一切的人。可是在2007年7月26日的凌晨，我还只是败军之将。我仇家做不到的事，同胞做到了。

　　大约又过了两次或者三次便秘的屙屎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j 察再无审问我，纸笔静静搁在桌上， j 察进进出出似乎很忙，我又被送回铁窗里，手铐依然套着我一只手，这回没把我铐在水管上。我老婆拥抱了我。“不怕！” 她说。她的从容让我心生敬意，我也拥抱了她，一生中我无数次拥抱过她。

　    天快亮了，一声霹雳，他们突然把我们给放了。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他们放我们的法律依据。

        我和老婆互相搀扶着走出PC所，如获释战俘，在悲壮的夜空下，一面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一面蒙受着偷生的屈辱。深夜街头，万籁俱寂，城市在沉睡，一对夫妻赤足漫步街头，盛夏夜里地面的余热，虽不那么烫脚，却又有种步履艰辛的体验。我忽然觉得夫妻二字特别沉重，别人家夫妻有结婚纪念日，还会有金婚银婚大型庆典，我们没有结婚纪念日。

        要不要也整一个？

        一路走来，跌跌跌撞撞的应该有所纪念。 我们一路掰着，可是在界定到底哪一天才是结婚日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那一年她千里迢迢远嫁边关，还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我们就行了周公之礼，隔了些日子才去领证。从友谊关到凭祥市，十七公里的山路我用单车驼她去民政局，一路荒山野岭，就象现在漫步街头无拘无束，不过那时我带着枪，边关敌情频发。我们到底依哪一天算是结婚呢？我们吃吃地笑，就依老婆肚子大了的那天来定吧，比起一切的仪式，这才是婚姻的实质！可是啊，女人的肚子是一天天才大起来的，怀胎十月，到底又依哪一天呢！慢慢掰吧，好在PC所离家尚远，时明时暗的路灯下，我们缓缓走去，手拉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