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小确幸

曹建波（播恩中国，永不止步）

习惯夜里看书，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因为安静。寂寞多因颓废，安静则多是平和。睡觉前，卸忙碌，删沉重，翻翻书，便可以凡身皈依，澄澈心神，这于休息和身心都是甚好。

这些日子，爱人喜欢上了《红楼梦》，每晚熄灯之前，都会分享一些。今夜独自西北，渡口无归人，日落无烟霞，晚风径幽凉，枝林影孤清。

携着星月，一人独自走在人烟皆稀的街道，脚步与软沙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如禅静的梵音，给人极其宁和静。我没有一颗出世的心，并不能皈依山水，也不能远离烟火，喜欢看书，只是想在忙碌之后，心清去尘，荡尽琐碎，不再层叠涟漪，在空灵中驻梦。

两个人是生活，一个人是诗。时光中，许多人总念万紫千红的春天，总希望日子处处逢春，但许多看似珍贵的，其实不一定值得珍惜，许多看似在手的，也不一定真正拥有。岁月飞渡，蓦然回首，会发现许多都是云烟，陌上花开，尘上相遇，流光溢彩也终究要阑珊，红尘滚滚在某个尽头也将会清欢。

回到酒店，洗漱完后，沏杯花茶，斜坐窗前，翻开迟子建的《云烟过客》。书是同学送的新年礼物，因为是一整套，便难一时看完，带着出差，翻阅甚好。

这时最惬意的事情，就是读书。我会把插在书架中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打量周祥，如同皇帝选妃一样，抽出想读的，放在沙发旁和枕边……

其中散文《多美的夜色呀》这段文字的描述，与我与爱人的习惯很贴切。我想，她的文章之所以读着有亲近感，大抵是写她的真实生活。凡是真实的，都能抵人心，因为我们都是扎实生活者。

“在哪里？”

“在西北。”

“在干啥？”

“在翻书。”

“还有呢？”

翻书间，手机震动了，是一位朋友发的微信，彼此简单的闲聊。但一句“还有呢”，我竟然词穷，无法再聊。大深夜能“还有什么呢”。我抬起头，望着窗外，一勾弯月在漫天繁星中撩着轻纱。

我说：“还有看窗外新月，想陈年老事。”

朋友打趣说：“很诗意。”

我也笑着说：“真的吗?”

朋友认真说：“今天小满。”

我也认真说：“小满很好。”

无论人与事，都很奇怪，你不想它，它却时常若隐如现，纷扰心头，但你真想要去想时，却发现许多已经串想不起，早已忘的差不多了，不复当初。

一念花开，念止花落，停留是刹那，转身也天涯。层叠轮回的时光，终究会风轻云淡，跌宕起伏的人生，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的细水长流。我与朋友在几句闲聊之后，也再无可聊之事。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溪河潺潺，木叶尽绽，不知不觉中，小满节已至。过去很多年里，我对小满无在意，但去年因为“花未全开月未圆，半山微醉尽余欢。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的某广告与某文案纠纷，才有了去认知。

花看半开，酒饮微醉。小满的状态，就是将满未满，一切都刚刚好，阳光不灼，江河不泛，充实但不忙碌，未丰盈但丰收在即，南风原头吹百草，麦穗初齐稚子娇，小满蕴大希望，小得含大喜欢。

小满的微妙，就是恰到好处的状态，不需再做次求。二十四节气中，小暑后有大暑，小雪后有大雪，小寒后有大寒，唯有小满之后没有大满，它既是生存哲学，也是人生哲理，是智慧，也是内涵。给生命留白，有所向往，蕴藏期待，否则物极必反，水满则溢。

曾国藩家书中写，“平日更好昔人‘花未全开月未圆’七字，以为惜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于此。”大意是要求弟弟在外“说话不要太满，行事不要太绝，千言万语留三分”。我们日常交友，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情，茶亦如人生，七分满的茶，也是分寸把握。

莫言《檀香刑》也写，“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给生活留点遗憾，未尝不是另一种完美。

职场里，包括我自己，许多都是月光族，工资发了但马上又没了，很少人能存钱，也很少人愿意存钱，可为什么大家却天天盼着工资呢？因为这就是生活，生活总要有盼头，哪怕盼到了很快就消失，大家也愿意去盼。有工资发，就能小满足，能按时领到，就是小确幸，就是踏实的小幸福。

在与朋友闲聊之后，思绪就混乱了，无边际的想一通。

端起茶杯，茶汤清绿，茶香轻饶，浅浅一口，微淡微甘，沁心沁脾，小自在又小滋润，小喜欢又小确幸。窗外，大西北的空旷与淡定，一览无遗，尽收眼底，此刻之其景，如一幅画，如一场梦。

在浮想中，联翩到《红楼梦》，《红楼梦》全书中并无小满时节的书写，但其字里行间却体现了许多小满哲学。

贾府的起落，也如“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样，它繁华达巅、繁花着锦之时，也意味着衰败开始，文中许多人物起落，也是此理。

焦大是三代元老，年轻时跟着宁国公出兵，饿着肚子偷东西给主子吃；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冒着生命危险，把主人从死人堆里救出。忠心耿耿，是功劳最大、资格最老的老仆。但后来忘了身份，恃功自傲，把主子的厚待当作理所当然，杯满必溢，人狂祸至，招来轻蔑和侮辱。《尚书•大禹谟》云：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

《红楼梦》中人物很多，但以小满之道描写最鲜明的，是王熙凤与其女巧儿。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这是书中对金陵十二钗之王熙凤和贾巧儿的判词。

判词“凡鸟”有两层含义：一是点出王熙凤的名字，“凡”和“鸟”组合成“鳯（凤）”，二是引用《世说新语》中的典故，有嘲笑其“凡鸟”之意。

王熙凤外貌美艳、八面玲珑、能言善辩、机智多才、做事决绝，《红楼梦》中她轰轰烈烈。可也是十二钗的秦可卿，在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说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之类的话。小满之道可卿知晓，凤姐却并不接受，她向往人间大满，永保无虞，但结局却未如其愿，凄凄惨惨。

巧儿是十二钗正册中年纪最小的，书中着墨也最少，但他的结局相对于其它人算是最好的。身为王熙凤女儿的她不显不争，却拥有了小满人生。判词中的“巧”字，语意双关，既指其名，也指其“巧”遇恩人。一个“巧”字，小满之道。

巧儿还是丫头时，和板儿以柚子换佛手的小举动，成全了这对小儿女。按照曹雪芹批语的暗示和原意，她会嫁给板儿为妻，担水煮饭、纺纱织布。“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贾府失势后，巧儿被狠舅奸兄出卖；“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无依无靠的她，巧合的遇见其母王熙凤接济过的刘姥姥，从而被救。布衣粗食，但和惨死的母亲、出家的叔叔、支离破碎的贾府相比，却是人间小满。

莎士比亚说过：“轻浮和虚荣是一个不知足的贪食者，它在吞噬一切之后，结果必然牺牲在自己的贪欲之下。” 英国作家毛姆说：“我觉得美就像高山的峰巅，你一旦爬到那里，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再爬下来。完美无缺是有点乏味的，这并非是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小讽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真正达到完美，虽然这是人人追求的目标。”

小满之道，就是世上没有大满；因为小满给生命予想象和空间。

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欧阳修的《五绝.小满》，一“啼”一“醒”，让小满尽显灵动；而“爱”与“笑”，表达了诗人的小满喜悦。其“皓月长空”，恰如我此刻心境。

阿来喜欢读书……，阿来不知道，他穿行于这样的风景当中，自己也成为了风景。他的如花世界，在尘埃中，也在云朵之间。

再读一段《云烟过客》文字。夜半来，天明去，来如红梦空闲事，去似落日孤烟灭。几句闲聊，几页文字，几壶清茶，一夜轻轻过。

小时光，慰风尘；小满足，得安宁，枕风入梦。

曹剑波

2023年5月21日，兰州（修改完稿于2023年6月22日端午，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