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常听对方和自己抱怨,不扛混呢,眼瞅又是一年。钻入乐耕园劳作的时候,这种感觉尤烈。我总是认为,城里人或者忙忙碌碌,或者浑浑噩噩的时候,总是忘记季节已变换,为此入园第五年的时候我还专门写过一篇《秋成秋殇》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而我就有一种别样的优越感。因为劳作的时候我仿佛在老天爷那里借来了一杆秤,以老天爷赋予我的“岁月监督官”的身份,通过春融春剪、春播春植、夏锄夏管、秋收秋闭,监督出日子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变换,积攒三十天失去一月,积攒三百六十五天失去一年,像东流之水一样,永不复返。当我完成了“岁月监督官”的职责,将对春夏秋冬的衡量,以独自默默思考的方式,算是向老天爷汇报过之后,便又进入了下一个周而复始的春夏秋冬。每到六月芒种季节,天气炎热起来,满园草木秧苗鸡鸭疯长的时候,我即开始独自感叹岁月了:每天来都有变化,眼瞅着就到秋天啦!不违农时、与农夫同样的那种紧迫感,一直追随我。我也常常暗自嘀咕,城里人还蒙在鼓里呢!如此说来,少了对农耕生活的体验,于四时转换、二十四节气更迭无法做到敏感,便是导致城乡两个群体的社会人,对岁月“现在进行时”理解有别的根本缘故了。但是,当时间久远,比如按年算,按十年算,对岁月的感慨认知,就逐渐趋同了。十五年前写过一篇标题叫《父亲的鼾声》的文章,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占据报纸半个版面,记录了父亲从乡下带母亲、侄子第一次到城里的新家做客,白天去“明月岛”旅游疲劳,夜晚居住嫩江边我的斗室,又窄又闷,席地而眠,我在东屋通过敞开的门听见父亲匀称的鼾声传过来,意识到父亲的心脏病好转,不再为入睡困难发愁——我的心头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的那个夜晚,那个逝去的岁月。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就常常感谢岁月了。岁月真是一样好的东西,善良的尤物,它会丰腴你的记忆,用来记住和感恩父母、兄弟姊妹真情,亲朋领导、师生战友、同学同事等所有生活圈交集过的人,也就是你所在的“人世间”,所有的友谊交结、所有的情感过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沉湎于岁月里,经常会自觉不自觉地反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不浮于表面,不计较距离,而深储于内心我们那个思考和沉淀的角落里。与父母儿女的关系或可是唯一不用思考的关系。但是近些日子我常在思考,我与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的骨子里的行事风格,到底有多少像母亲,有多少像父亲?思考的结果经常忽左忽右,坚持的时候感觉像母亲更多一些,慵懒的时候又感觉像父亲更多一些。感觉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深扎乐耕园的缘故,过去十几年,当然书写闻名乡里的“种菜大王”、“鸡司令”的母亲的文章多一些,也就自我洗脑,武断认为像母亲的“地方”多一些。而今分析起父亲身上的特点来,其实我很久就意识到了,父亲许多人生哲学,是值得思考的。 父亲最早留给我的印象是那年的“溺水事件”。老家的村子中央,路北是井台,路南是偌大的一片水面。因为是洼地,村子四周来水都流入这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秧苗焦渴,二十出头的母亲挑“喂得罗”去水泡子打水,回家浇小马架后院篱笆墙围起的小菜园。我颠颠跟在后面玩耍。问题是,趁母亲劳动没注意,我一个人溜到水边去学舀水,扑通掉进了水泡子里。估计也没什么大的声响,但是三四岁的孩子还是给路北井台打水的人留下了些微印象。刚才有个小孩在大坑边玩耍,怎么不见影儿了?就这么一点疑惑,救了我一条命。一个大队兽医、一个社员,两个善良的挑水人奔跑过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我湿漉漉的裸身在炕,浑身发抖。正在两个村子中间用杨树带分开的“北大界”趟地的父亲听路人说了,扔下手里的犁杖,撒腿就往家跑。冲进屋,父亲站在低矮的小马架门框下,用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盯着我看。这一刻骨铭心的场景,估计与水鬼搏斗、惊魂未定有关,成为父亲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后来上小学,大哥在校园里招猫逗狗,经常被老师找到家里,而我是个文明学生,免不了挨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欺负。一天,班级“刘三东子”撂下狠话,说放学要教训我。我暗度陈仓搬兵,课间溜回家向父亲进行了秘报。夕阳西下,一串铃响,放学了。少先队员们胸前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规规矩矩在老师的目送下从校园里排队出来。可一出校门口,“长蛇阵”立刻散了花,一个个如出笼的小鸟,四处飞跑。机会来了,刘三东子果然纠集几个学生,揪住我就要动手,藏在房后的父亲突然现身,大喝一声,抓住刘三东子的衣袖就扭送家里,交由父母一顿处理。从此,学校没人敢再欺负我。我估摸着刘三东子们会想,说不上啥时候,魁梧的父亲又像齐天大圣一般从天而降。那次我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是靠山,是家庭的保护神</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嗜赌成性,经常被父亲抓现行。一年夏天我逃学,下午躲在生产队的马厩里与几个小赌徒打扑克,赢麻花。社员下地干活去了,负责喂牛的“老更倌”父亲摸着了须子,正是毒阳炙烤,一个人气汹汹穿过生产队宽敞安静的大院,直奔北侧角落的马厩,推开木栅门立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就死死盯着我们几个小耍钱鬼看,喘粗气的声响从棚顶袭过来。我吓得浑身哆嗦,屁滚尿流溜回了学校。一年正月里,小山村满街年味儿依旧,学校开课我依然留恋牌桌上,父亲气急败坏欲对我施以体罚,我三十六计走为上,撒腿向屋外跑,结果被园子里的拴牛橛子绊倒,父亲躲闪不及,实实惠惠从我身上踩过去,我的左胳膊当时就脱臼了,见我呲牙咧嘴不敢叫喊,父亲负气领我去了前屯“杨瘸子”家,满脸带笑求人家几次才捏咕好我的“错环”。 我慢慢长大,懂事了,便改邪归正,把心思全用在了读书上。 </p><p class="ql-block"> 几年下来,乡亲们改变了对我的认识,哥仨中,认为我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我又成了父亲心中的骄傲和眼里的希望。走正路给我带来了机会。大哥辍学回家放猪,父亲却托人送我去十五里外的润津河南岸,教学质量好一些的古北乡中学读书。我若不是陷入一场“恋爱风波”,这场风波后来被我写进了长篇小说《鹅头山下》里,当时我初二成绩已经是前五名,很大概率考入县重点高中、上大学,走“正规”进城路。那条“正规”进城路的领引人,是读过两年私塾的父亲。 再后来,我知道父亲有一个绰号,叫“大消停”。我并不了解深意。母亲经常用“油瓶子倒了不扶”、“火上房不着急”、“走路迈四方步”来形容、奚落父亲。说这话时,母亲经常气得脸色铁青。难怪,勤劳、执着,过日子兢兢业业的母亲,哪容得下父亲如此过分的消停。</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父亲还有习惯,年轻时就能睡觉。能睡觉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每次集体铲地回来,父亲把锄头往墙巴一撮,不是先吃饭,而是先躺炕上睡一觉。父亲自己“交代”,有年秋天,谷子熟了,队上组织社员热火朝天割地,困倦的父亲趁身旁没人钻进谷码子里隐身而睡,当睁开眼睛,月亮升起来了,刚被收割过的银色大地,除了嗖嗖的野风,已空无人迹。 人们常说劫后余生使人心胸豁达,善良。父亲三岁时死过一回,也不知道到这与他善良有无关系。那年他得了一种怪病,干治不好,奄奄一息,奶奶整日哭天喊地,爷爷怕女人再哭出病来,便将认为没希望的父亲用麻绳捆了三道,抱到屋外窗户底下,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一个会扎咕怪病的亲属,到家里串门,见孩子还有口气,说把抱屋来我看看,然后将一种药膏用新鲜鸽子皮糊在父亲前胸,如华佗转世,居然给了父亲一条生路。如今八旬父亲已不避讳,说话间常用一种孩子的眼神撩起衣襟,让我看那证明他死过一回的疤痕。那时我意识到,襁褓里的夭亡劫难,看似刻在胸前,实际挂在心里,成为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根源。 母亲说父亲脾气不好,但心眼好使,啥人都往家里领,说不上有多少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做好事,学雷锋。我记得的就有三次。一次是前屯一个患佝偻病罗锅很重的老人,家里人不孝,太阳炙烤下一步步爬到我们村子,要饭吃。父亲见了让到屋里,供了一顿小米饭打茄子酱,老人吃得响饱,眼里充满感激的眼神。那个遥远中午酱茄子的香气,如今依然萦绕我的味蕾,我时常品味它蕴含着的人性光芒。一次是修坝下山的几个壮汉,傍晚赶一辆四挂马车进村投宿,问一趟街没人留,父亲留下了。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初冬季,几个壮汉冻得哆哆嗦嗦,进门时狗皮帽檐上挂霜。母亲引火给他们炖了半锅粉条,他们带的黄米冻豆包,溜一大帘子,起锅时热气腾腾的,结果溜大劲了粘豆包堆在帘子上,起不成个儿。几个壮汉暖乎的在家挤了一夜,天亮临走时,留下半水桶粘豆包,作为酬谢。</p><p class="ql-block"> 一次是我刚回乡务农不久,父亲放牛回来,路上遇见三个骑自行车收羊皮的人,乌云压顶,天黑欲雨,就领回家来住,连雨天隔住了,三个人不好意思在家白吃白喝,就帮助去甸子打苫房草。我在三个“天外来客”的身上预见了商机,有意与收皮人近距离接触,不慎还被塔头墩子绊倒,甩落镰刀,割破手指留下疤痕。收皮人从父亲的行为举止,品出我们是一个善良人家,就领我和大哥一起去收羊皮,还引我们去了他们三百里外的家乡——海伦市伦河镇,贩羊皮、收玉米,把我引上了做生意的致富路。后来我把这段经历也写进了小说《鹅头山下》。现在与父亲谈起往事,我说如果你不善心收留陌生人,可能我的人生际遇就改变了。这可能就是中国文化所说的积德行善,荫及子孙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常说,心字上面一把刀,多一点就是个忍字,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父亲四十岁时大队干部做他工作,让他当小队队长,父亲担心与贪污公款被撤的前任亲娘舅关系不好处,百般推脱,后来被逼上梁山,当上队长的第二天,果然与蛮横不配合交接的亲娘舅,在生产队院壕沟旁发生了冲突,为此父亲心里一直挂碍。父亲在村子里德高望重,但他经常提起村子里他很尊敬的一个绰号叫“晌午歪”的老人。“晌午歪”正眼看人像斜视,可城府极深。“晌午歪”认可父亲的人品,却说大消停啊,你心太软,关键时候下不去手!父亲说这话时,看着我,目光里有些矛盾。我说“晌午歪”说得有道理,古话说慈不带兵、义不经商,心软确实容易误事。</p><p class="ql-block"> 与父亲的善良相反的是,父亲的脾气暴,后来我慢慢知道一个道理,温柔和善良其实不是一个概念。从打记事,父亲和母亲吵架,摔东西,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们哥仨是在盘盘碗碗的破碎声中长大的。年至天命,因将父母接到城里赡养,我时常能在二老身旁缱绻,延续做一个儿子的幸福,见老两口经常因一言不合还在争吵,我劝不听时甚至发狠话说:“娘,你说你总是嘴不饶人,年轻时能不挨打嘛!”父亲见我替他说话,张口就来:对!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这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冤家不聚头,真夫妻打不跑、骂不散。 </p><p class="ql-block"> 与父亲的暴脾气有一拼的是父亲的好记性。父亲的记性好到什么程度呢?简直可以用过目不忘来形容。父亲虽然只读过两年私塾,但多年前我即发现,那时许多小学毕业生也赶不上父亲的背诵量。旧时《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同为农村启蒙读物,还有一些我这个父亲眼里所谓的“文化人”鲜闻过的、类似《庄农杂志》《名贤集要》之类的古文,他张口可以背诵:人生在世,先入学堂,桌椅板凳,坐机床帐,南北大炕,书桌摆上,六个盘子,先吃血肠,膀蹄肘子,切碎端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善与人交,久而敬之,人贫志短,马瘦毛长……父亲一次嘴叼烟袋锅,不无遗憾地对我说,就是书念的少,不然什么学校校长,供销社经理,大队书记,我都不服!吹这牛时,母亲时常是伏在桌子上,只眨眼睛看父亲看我不吭声,因为对父亲的学识和记性她是服气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父亲酒后吹牛,又把村前村后、活人死人的东长西短翻腾个遍,就叫号说前屯高三大号叫啥?父亲立答高明礼。母亲说他爹叫啥?父亲立答他爹叫高昌魁,关里人,五八年来的!母亲问多大岁数死的?父亲说七十三!母亲眼睛里冒火,咄咄逼人,又问他娶了几房儿媳妇,大儿媳妇叫啥名?父亲说你这不是难为人嘛!见这场景我立一旁忍俊不禁,在母亲背后偷偷给父亲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父亲开心地笑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八十七岁依然一天三顿酒,每次不超过二两。母亲说这么多年父亲就有一次参加村里婚礼喝多过一回,耍酒疯把一桌子大姑娘小媳妇逗得前仰后哈,顾不上吃席。进城后我们偶尔领父母下馆子,父亲吃好喝完,说一句“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妥了!”抱起衣服就到饭店门口去抽烟,望他心里所谓的“花花世界”,从不贪杯。一次我领他进京瞻仰毛主席,老师招待饭,师娘要点菜,老师示意师娘问父亲喜欢吃什么,父亲立刻说我这灶炕好烧,东西南北风都行!一句话把在场人全逗乐了,举桌欢然。</p><p class="ql-block"> 我记忆里,父亲从来没冲我要过什么吃喝,几十年每次我问他吃什么,他的回答总是那一句,啥都行,你照例安排吧!父亲不乱花钱,也不贪财。父亲七十那一年得过一场病,我领他去省城治疗回来,我和妻子马上商量搁置楼房装修,腾出钱来在老家盖了五间瓦房,为老人改善生活条件,落房照时,我说爸你一辈子没见过几万块,落你名吧!父亲当时回绝说,钱是惹祸根苗,我才不操那心呢!父亲乐观,爱好看纸牌,却从不把输赢放在心上,村里的赌友经常有人因为一张牌、一两块赌资吵架,甚至动手,父亲总是扮演劝架的角色,为平息风波,有时自己还掏腰包垫上。 </p><p class="ql-block"> 我感觉父亲最大的智慧就是从不与人争口舌之快(与母亲例外),你讲的话不论怎么的繁琐,他都耐心听讲,并不时“顺情说好话”,用一两句生动的哲言、俗语概括。我经常出差参加文学活动,回来进园子就当农民,父亲见我没变色,一次父亲手端酒杯戏谑我说:进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父亲七十岁前没吃过药打过点滴,用自己的话说就是不知道什么叫疼。今年八十有七,除了心脏,腿脚有些吃力,别无他病。尤其从未镶过牙,劝也不去,用几颗幼牙锯咯锯咯啃骨头。父亲戏称自己是“三不老人”:不戴眼镜、不镶牙、不拄拐。我说你还有一不。父亲手举酒杯盯着我问怎么的呢?我说一辈子不穿裤头!父亲红着脸说怎么的呢,对!就这么干,一辈子甲级睡眠!这些年我与父亲聊天记录了上百条乡间俗言俚语,很多背后还有鲜活的故事佐证。我渐生愿望,将来能为父亲传授的人生智慧,整理一本书,书名曰《耕园夜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创 黑龙江金融文学 黑龙江金融文学 2021-07-16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祁海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祁海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黑龙江金融作协名誉主席,《中国金融文学》编辑、特邀采访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p><p class="ql-block">编辑制作:渔夫</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