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乡往事之计生篇

孟飞

<p class="ql-block">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被安排在单位的招待所入住。说是招待所,就是南北走向的一幢矮平房:门面是十二砖墙,另一面是土墙。房间用木板隔开,每间有两张板床,标配是一把稻草一张草席,不记得有没有配蚊帐,反正我是从家里带来了蚊帐和草席的。早先是乡里开大会的时候,各村代表们下住的地方。 </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半下午,看见隔壁有一间上了锁。有个小孩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里面还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默默地坐在床沿上。隔窗问了问,大致明白了他夫妻俩是从金华来这儿打工的,丈夫上山伐木去了,他给计生突击队抓来了。问她有没有吃过饭,她摇摇头,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还是摇摇头。</p><p class="ql-block"> 我转身去老街上买了一袋面包一瓶可乐,她还千谢万谢的,倒是那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早已开心得不得了。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又在政府大院里看到他们母子仨,问了一句:放了?她点点头。于是我从口袋里掏了十块钱给她,说:那就坐车回去呗。她先是谢绝了,说自己有钱,我说了句客气啥呢, 谁会随时带钱呀!于是她道了谢,离开了乡政府。</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情本早已淡忘了,谁知有一天,计生办的芳姐给了我十块钱,说是有人托她带给我的。搞得我云里雾里的。且不说十块钱腥不腥臊不臊的,她说的那一路,我可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啊,会是谁呢?经对方表述,才明白应该是前头提到的那个外乡人。</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没多久,就被安排参加突击任务:十来号人挤一辆吉普车到一个行政村,然后走了十把里山路到达目的地,对象家执行计生罚款。钱自然是没有的,那就拿东西顶。争争吵吵中,从其中一家抄了一架九吋还是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机,从另一家抄了一架收音机。我这样的十足劳动力,自然首当其冲被安排轮流抱电视机。</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我心里都在嘀咕:这些人咋就这么笨呢?</p><p class="ql-block"> 早在计生风暴刚刚刮起的四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里,我二舅突然来敲门。先跟我母亲小声嘀咕了一阵,然后马上就带我兄弟俩叫去拿东西了,从木匠工具到最后连放衣服的木头橱子都抬来了,折腾了半天,二舅摸出一张香烟包装纸,摊平了,然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按他的口述写了一份认错书,连夜就上门、敲门送到了大队书记的手里。 </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在回家过年的时候,我才渐渐厘清了事情的大致情况,那一晚,舅母东躲西藏的回到家来生了二胎,脐带还是我舅舅动手剪的。后来他被罚了三百块钱。据说在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几乎和他同时间犯事的人,不但房子给拆了。还罚了八千块。 </p><p class="ql-block"> 小小电视机不算重,但抱在怀里总感觉沉甸甸的。中间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腰后突然一阵哔哔波波,差点儿给麻倒——原来是计生办的芳姐,突发奇想试一试电棍的威力。那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给电棍击了,还是自己人!</p> <p class="ql-block">  那年头,凡是违反了计划生育的,罚字当头——态度好的,从轻;态度恶劣的,从重。“通不通,三分钟,三分钟后龙卷风”是流行的工作准则。没钱而又抵触情绪强烈的,房子被砸是常态,其中包括多次征收没到位后,被定性为直接砸的。</p> <p class="ql-block">  关于砸房子,其中有一次印象很深。</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带队的主官在宣布了无关人员退场之后去关门,居然把自己关到了大门外。于是众小将熟门熟路地栓好门、顶死(同时安排两个把门的)后,抄家伙分头行动:有人找长竹竿捅客厅饭桌上方的和山墙上方的瓦片,有人挥舞着锄头砸大衣橱和写字台,竟然还有人走进厨房,把破柴火用的木头墩子,抱起来丢锅里。我呢,选择练脚劲,一脚一脚地踹壁板:声音很大,却很难被踹掉——即便被踹了,一把五吋铁钉,修得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收工路上,带队主官说了一句:你们砸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砸人家的锅。</p> <p class="ql-block">  “粮食入库,女人脱裤”,前者说的是抓公粮征收,后者说的是抓达到要求的妇女上环、结扎。相比于前者,后者才是老大难。</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工作组带了一个妇女回乡里。半路上,那女的借口说要解手,脱了裤子蹲那里就不走。一个老革命折了一枝杉木刺背在后头,一步步踱过去,冷不丁准准地抽到那妇女的屁股,于是那妇女慌忙地穿上了裤子……。</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从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押了一个妇女出来(现场看到她家有仨小孩,其中有一个男孩,看上去畸手拐脚的),他丈夫也跟了来,说身上没有一分钱。带队的领导对我说:某某人,你借他五十块。后来上了手术台。一刀子剖进去,说没法动手术。 </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次计生手术是专家带队下乡,手术室设在简陋的乡卫生院,被施了手术的就安顿在乡经联委招待所,因为其中还有一个是我一个熟人的夫人,于是自掏腰包叫小饭店煮了两海碗的鸡蛋肉丝面端上楼去。</p><p class="ql-block"> 事后,我一直以为单位会把我垫付的五十块钱给我 ,却一直不知该向谁、该怎么开口。多年以后,偶然间知道当事人也一直以为是政府给的钱(自然不用还)。也得知他们家的大孩子早已夭折,现存的两个孩子中,女儿是先天性哑巴。</p> <p class="ql-block">  在老大难的计生工作中,有一项工作是最受欢迎,那就是由上头带队来进行交叉检查。</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检查组到西村检查,中有一项考评内容是入户调查农户对计生政策的认知度。村里挑选了最有文化的一家人,被询问的对象是只生了一孩的高中毕业生。</p><p class="ql-block"> 问:如果你还想生一个孩子,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p><p class="ql-block"> 答:我不想生了!</p><p class="ql-block"> 再问,还是强调我不生了!</p><p class="ql-block"> 站在旁边的检查组成员里,有人在小声嘀咕:不就是间隔四年嘛!于是机灵的村主任站到询问者的后面,向被询问者做出扣着拇指、张开四指的手势。当再一次被重新询问的时候,那高中毕业生边把手向前一伸,岔开四指,扣着拇指,边说了句:想生,就这样!</p><p class="ql-block"> 于是询问者很高兴地说:对呀!你懂得的嘛!一定要间隔满四周岁嘛!</p><p class="ql-block"> 于是收摊,回村部。锅里的番鸭,早已煨烂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西,那些当年顶着计划生育政策出生的孩子中,如今正在努力地再多生一个孩子。计划生育,早已成为一些人不堪回首、另一些人又羞于开口的往事。多生与优育,成为现实生活中的绕不过去的考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