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和春天的故事

刘树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2017-10-30/阅读 1517</span></p> <p class="ql-block"> <b>( 之一 )</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瘦骨嶙峋的诗人临死的时候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诗人没熬过冬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83年的冬天,广西中越边境阴雨连绵,春节在隆隆炮声中来临。刘副指导员一家和凭祥市千家万户一道,在战争笼罩的气氛中等待春天(咦,当时我官拜副指导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妻子年轻,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忧虑,军人的女人,在军营练就无畏。我去打仗,妻子带着女儿守在家中,守我归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向我描述炮弹在空中飞行的声音:“象飞机隆隆作响。” 越军打在622高地上的炮弹:“窗玻璃在跳,还以为劈雷落在营房外。” 时下有参战优抚的老兵,未必都听到过战场炮声,而我的老婆孩子,千真万确地听到过却没有参战优抚。那时候,女儿小小的生命还在襁褓中,那时候,团里三令五申,来队 家属必须撤离,尤其是有战斗任务的单位,家属必须在某日内离队。那时年轻,舍不得分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就这样活着,捱着赖着就是不走。我人在炮连,所在连队连连作战,转战科甲,又转战友谊关,最后在金鸡山渠历村一打就是三个月。那一仗打得血肉横飞,住在我家隔壁的一排长阵亡了,营部管理员把烈士的背包拿回去,就放在我家隔壁。那会儿,我的女人哭了,逢人就问:我家老刘怎么样,我家老刘怎么样?而当我毫发无损站在她面前时,却看不到她的激动,因为那一刻,女儿在哭闹,她忙于哄那小东西,我浑身脏兮兮,她也不让我抱那小东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还好,上天没有让她在小东西和大东西之间抉择,两个东西,一个不缺地留给了她,而阵亡的排长,新婚不满三个月,新娘回家了,没能等到新郎归来。排长牺牲时,是我收的尸,在他死去的堑壕里,我把杀死他的那枚迫击炮弹尾翼带回来,本想把它送人,当做凶器留个纪念,可想到那样只能令死者亲人徒增悲伤便作罢,那炮弹尾翼已毫无作用,我把它放在我家窗台上,我的女人每次看到它都会把我搂得更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83年的冬天毫无道理地多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好在冬天之后又是春天,1984年的春天记载在连队的战旗上面,在我们心里至今也没有褪色。</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nbsp; (之二)</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这样算不算是打仗?对于从没见过真刀枪的人来说,这很难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1984年春节,有一天凌晨,天上传来炸雷,轰隆隆中夾带着霹雳,介天响,仿佛就在床头。我知道这是炮响,还没弄清楚这是谁打谁呢,人就不由自主下了床。马上又听到营区里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我知道这是真的了。黑暗中我穿上军装,女人也已醒着。外面是一阵阵脚步声,我轻声而短促地对女人说:别开灯,穿衣服!炮弹还在响,有一发很近,落在了营房围墙外,窗户上的玻璃哩哩地应着。女人看着我,我给了她一个笑,自顾穿好衣服,佩上枪,我故意不去帮她忙,说什么来着?这叫故做镇定。瞧了瞧床上的女儿,小东西还在酣睡。我又对女人说,自己穿,再给小孩穿。我出到门口,点了支烟,细听周围,黑暗中很安静,部队都撤了,山洞就在营区里,按照应急方案,我们都得躲进去。这会儿,隔壁的再隔壁十四连的一位排长,抱着孩子牵着老婆,小跑着从我跟前经过,“老刘快跑,炸到围墙啦!” 慌什么,我还蹲着呢。不是我动作慢,女人都看着你,你慌了她们准尿裤子。营区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还真的就闻到了硝烟的辣味。按照连队预案,情况紧急时我连士兵黄土佳过来帮我抱小孩,我怕走了他找不到我们,我得等他来。我的连队四炮连驻地不在营区里,还有那么一段距离,黄土佳果然是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抱起我小孩就走,我们爬上山坡进了洞。这个山洞很大,大到可容纳几百个人,它的位置在十四连营房山坡上,那时是十四连和营部指定的防炮洞,里头有电灯,还放了些席子大家坐着,有士兵给我女人让了位,女人就在士兵堆里抱着孩子席地而坐。四周烟雾缭绕,大伙在抽烟,我女人向来忌烟味,忍不住地捂嘴。 “有士兵就有烟雾。” 我对她说,我得找连队去。我走时听到十四连连长任财大声说话,“人家老刘就是好样,同样有老婆孩子嘛!” 我知道他另有所指,因为他的那位排长正抱着孩子坐在角落里,老婆靠在他肩膀上。难民似的一家子。周围都是士兵。我找连队去了。四炮连的防炮洞在山的另一面,我赶到那里,连长黄恒福坐在洞口,望着天空忧虑地说,还有一部车发动不起来。打仗车辆辎重就要疏散,那部车还在车库里,连长很急,我说我去看看。车库在营区大门外,我从十四连的猪圈一路跑过去,果然看到那兵满头大汗哭丧着脸在那里搖车,这些个汽车兵,平时就不服管,通常不会把刘副指导员放在眼里的,这会儿见到我却象是看到救星,好言好语要我帮他摇。我才不干呢!我说你休息一下,我陪你。我给他一支烟,我俩抽着烟,我不去摇那玩艺儿,只不过是他慌张了而已,果然抽了烟之后他就把车发动起来了。说实在的,我看不起关键时刻用不上的人。这时天色渐亮,炮击也停止了,我回到连队,正赶上部队撤回。我们都回了家,女人抱怨说,没带尿布,“看看,湿透了。” 女人又抱怨,这大冬天怎么老下雨,尿布总是晾不干。下雨有什么要紧,下炮弹才要紧。战场宽广,凡是炮火够得着的地方都是战场,凭祥市区几万人口,机关学校,官民人等男女老少都是这样生活在炮口下,后来说起那晚的事,我夸女人镇定,紧张中还带上奶粉。“山上没开水,带了也白带!”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害怕,她说跟着部队有什么好怕。她说得很淡却让我好自豪,我挺了挺胸膛,那是军人的自豪。后来我开上前线去,女人又跑了两回山洞,也没听她说过害怕。那日子跑山洞是免不了的,有过教训就有经验,一个应急的蓝子里,满满装着尿布,这就是女人的心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nbsp;</span><b style="font-size: 20px;">&nbsp; (之三)</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一个人上了战场,勇敢成了生存的必须,可是等到战场安静,脑袋里便会充塞各种杂念。我在边防七年,见过无数惊险,我没想到过死,每一次,侥幸心理便是活着的希望。一九七九年打仗,没什么牵挂,父母健康,家中还有弟妹,烈士抚恤金也是一笔不小财富。我见过一顶浸透鲜血的军帽,里面写着:生为中国人,死做中国鬼。豪迈!我想那人一心想做鬼,心中若无牵挂,死亦鬼雄。一九八四年打仗,我已经有了老婆孩子,孩子未满周岁。明明是要打仗了,女人死活不肯回家,家在千里之外的广东东部。女人似乎是要活见人死见尸,回家牵挂倒不如现场赌着,我既可怜她又佩服她。我女人长得不赖,怎样被我拉进火坑的倒没见她后悔过。那年头,边境战事频繁,哨子一响,部队就上去了。每次出发时候,她没多说一句话,惜别的话她从来不讲,平淡得就当我去出操,而我却一再放心不下,千叮万嘱,生怕她娘俩有什么差池,家属区的人们都走光了,只剩下她母女,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那个两千瓦的电炉。我在墙上写了斗大个字:小心电炉!而我自己,堑壕里的人,都是听天由命的。那一年,云南前线战事正酣,广西边境炮火连天,从冬天打到春天。春天多雨,战场泥泞,科甲那一仗实在是打得不明不白,我说师团里面那些个狗日的科长股长,把我们的炮阵地选在一处很陡的山坡上,走动展开很不方便,挖个猫耳洞连个落脚点都找不到,倒是炊事班长机灵,就着一棵大树的根部,顺着树根挖进去,那地儿泥土松软好挖,我合着他挖了个洞,放进去两副铺盖,睡到半夜,雷霆伴着炮声,竟然下起倾盆大雨,雨下大啦,水顺着树根淌下来,开始只是点滴,后来连泥块都掉下来了。事情似乎不妙,我踢了炊事班长一脚,两人赶紧钻出洞外,东西都来不及拿,那洞果然就塌了,我俩落汤鸡似的在雨中捱到天亮,一面还叨叨地庆幸,淋雨总比活埋强哩。炊事班长唐亚平,湖南人,八一年兵,在这雨夜里陪着倒霉的刘副指导员躲过一劫。然而霉运还不止于此,战斗中,有一门迫击炮出臭弹,也就是哑炮啦,士兵必须排除故障,倒出臭弹来。倒炮也是很危险的作业,要把炮身先卸了,一人抱着炮管慢慢平放,再慢慢把里面的哑弹倒出来,另一人捂着炮口接住炮弹。这种情况,通常是炮弹底火失灵而弹头引信是打开的,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我团五连就曾发生120迫击炮炸膛,致两死五伤,一门炮的士兵,无一幸免。那年头当兵的命不值钱,刘副指导员的命也一样不值钱,既然我在场,就不好意思走开,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又说什么来着?故作镇定,说说笑笑地故作镇定。好在士兵们军事素质好,临危不惧,接住炮弹的人是他们的班长刘少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科甲这一仗,一场大雨,一发臭弹,两位班长,永远留在我记忆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家里的被窝是温暖的,老婆孩子的笑容是甜美的。那年头,保不住哪一天,她们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今天想来确实后怕,而在当年,生死之间那些事,平常得不值一提,纵然说起来也只是一笑了之,相互间说来取乐而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