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故都，凝固了的辉煌

草原羊驼

记不清“波斯波利斯”这个词是什么时候进入我的脑海，只觉得它生僻而遥远。

2023年5月23日下午，在伊朗中南部的帕萨尔加德拜访了居鲁士墓后，我们一行驱车前往西南方向40公里外的波斯波利斯古城遗址（以下简称“遗址”）。

这里距伊朗名城色拉子51公里。

　　波斯波利斯在希腊语中意为“波斯之都”，2500年前是古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时代的四大古都之一（其它三个分别是：春都苏撒、夏都哈马丹、冬都巴比伦）。古波斯国王平时不常驻此地，只有在举行盛大仪式如新国王登基、接受各国使臣的朝贡、新年庆典以及拜火教（国教）的节日时才移驾这里。后人称此为“灵都”。

因其在古波斯历史中尤为珍贵，1979年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1950年，时任伊朗国王巴列维在遗址上举行波斯帝国2500庆典活动，盛况空前（见上图）。

　　波斯波利斯是由古波斯第三代国王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22年—公元前485年执政）始建，历经薛西斯、阿尔塔薛西斯三代国王，共计70年建成。

到大流士一世执政时，古波斯帝国已经建国28年，正值鼎盛时期；再过192年，也就是公元前330年，大流士三世被马其顿亚历山大所灭。

古波斯帝国由盛而亡的全过程，波斯波利斯是不二的见证者。所以，遗址是古波斯帝国一部凝固了的历史。

　　沿着大石块铺就的甬道前行，只见高数百米的拉赫马特山（属扎格罗斯山的一部分）褐色的山体下方，有一座长四、五百米，宽三、四百米，高十几米的石头基台。一些高低不一的石柱和石块矗立在基台上。

那里就是波斯波利斯遗址。

　　据史料记载，波斯波利斯王宫总面积15万平方米，被43座平均高18米的石墙分割为不同的区域。主要建筑有阿帕达纳宫、百柱宫、大流士一世寝宫、薛西斯寝宫、塔拉宫、国库、营房等。

上图左是遗址平面图，中是空中俯瞰图，右是3D复原图。

曾是世界上规模最大、最雄伟壮丽的石头宫殿，体现了古波斯人杰出的创造力，是古波斯文化的精华所在。

　　甬道的尽头，是上到基台的台阶，它在遗址的西北方位。

石阶共有111级。宽7米，当年波斯官员可以骑马从石阶上进入王宫；每级台阶仅有10厘米高，是举行庆典活动时，便于身着长袍的主宾能携手款款而上。

彼时，王宫内外祥云缭绕、紫气东来；数十万人载歌载舞，一派祥和盛世景象。

据古罗马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记载：王宫有三道分别高7米、14米和27米的城墙。

如今已荡然无存。我们站在石阶高处，一眼可以看到远处的田畴山川。

　　上了石阶，迎面而来的是“万国门”。

这是当年王宫的正门。叫“万国门”的寓意，是“万邦来朝”。

两座硕大的人首牛身雕塑虽面部已部分损毁，但整体仍轮廓清晰。

残存的石柱高近20米，可见此门当时的宏伟壮观。

石柱的基座是目光犀利狮子形象，象征着古波斯统治者威震四海的雄心壮志。

　　波斯波利斯王宫的建筑，带有明显的亚述、古埃及和古希腊爱奥尼亚的特征，汇集了当时帝国治下的三十几个属国（行省）的艺术精华。

映入我们眼帘的或依然矗立、或倒卧荒草中的石柱、石雕，虽岁月久远，但仍可想像到当年王宫的气派与奢华，令人叹为观止。

圆柱的柱顶和基座上，往往雕刻着动物或植物的造型。

常见的动物有牛、马、狮子、神鸟等。它们成对出现，呈跪卧姿势，尾部相连，头部朝向前后方。

柱身上有垂直的凹槽；

王宫采用了大量的纯金银、象牙、大理石等名贵材料装饰，配以鲜艳夺目的色彩。

　　在阿帕达纳宫、大流士一世寝宫等多处的阶梯两侧，屡屡见到《狮子咬牛》的浮雕。

一头牛前蹄騰起，肌肉紧绷，转头惊恐地回望狮子；那只狮子面部狰狞，怒目圆睁，两只前爪紧紧地抓住牛的背部，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住牛的后臀……（见上图）

可以清晰地看见牛和狮子肌肉纹理甚至鬃毛的微小处，细腻逼真。

看到这些，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脚底下麻酥酥的。

这个浮雕的寓意有三种说法：一是狮子代表正义，牛代表邪恶，正义必定战胜邪恶；二是狮子代表春天，牛代表冬天，冬去春来，万象更新；三是狮子代表波斯，牛代表希腊（彼时，希波战争正在进行），波斯必胜。

但是，历史不是用石头就能刻出来的。谁正义，谁邪恶，经常错综复杂，不好评判。而在那之后的事实是，古波斯帝国正是被古希腊的亚历山大灭亡。

　　不经意间，我来到了一处庭院。

只见地面上整齐排列着许多圆形石座，它们高出地面二、三十厘米，直径一米上下；数了数，每排十个，一共十排。

无疑，这里就是著名的“百柱宫”。

百柱宫在阿帕达纳宫（也叫靓见厅、中央大厅）东侧数十米外，部分是在拉赫马特山脚凿山而建。

这里是国王接见文武百官的地方，由薛西斯一世所建。史料记载，在百柱宫璧龛的雕塑上，薛西斯一世曾经把自己描绘成巨人，正在击杀一群巨大的怪兽 。

从百柱宫向东面的山坡望去，薛西斯二世的墓隐约可见。他是薛西斯一世的儿子，是波斯波利斯王宫的最后一个建造者，执政仅两年。

　　来到了塔拉宫跟前。

这是古波斯国王举行宴会的地方，在所有的宫殿中规模最小。主房间虽仅有15平方米，但所用石材硕大：房间门框以三块75吨的巨石搭建；窗框2.65米见方，以18吨的石块镶拼而成（上图上是我在塔拉宫前，中是塔拉宫实景，下是复原图）。

看来，在这里举行的只能是私人宴会，参加者只是国王的亲属和少数宠臣。

如今，我站在一堆残垣断壁跟前，舌齿间似流淌过烤鳟鱼和煎土豆饼的味道，这一路上我们饱尝了这些食物；不知道两千多年前的大流士们吃不吃这些？

　　阿帕达纳宫，是波斯波利斯王宫最豪华的正殿，是接见各国来宾使臣的场所。

宫殿呈60米见方，由36根高20米的石柱支撑起雪松制作的屋顶；东、西、北三面环以回廊，各有12根石柱；整个阿帕达纳宫总共有72根石柱，现仅存13根。

每根石柱的顶上，是整块巨石雕塑成的动物、植物、花卉图像，每块石雕重达十四、五吨。那个年代能把这么重的物品放到近20 米高的柱顶上，不能不令人惊叹！

（上图上是阿帕达纳宫实景图，下是复原图）

　　阿帕达纳宫东面回廊前阶梯两侧的石墙上，有不少精美绝伦的浮雕（见上图，已盖起屋顶专门保护）。这是当年波斯国王最煞费苦心、也是最得意的地方。

来波斯波利斯游览，此处是重中之重。

　　大流士一世时，波斯帝国共有35个属国（行省）、23个民族，其中有粟特、坎大哈、印度、埃及、希腊、小亚细亚、腓尼基、巴比伦、亚述、阿拉伯等。

这些浮雕刻画了波斯帝国众多的朝贡团身着民族服装，或手捧金银珠宝、或牵着各种动物前来进贡的热闹场景。人物形象千姿百态，雕刻细腻逼真，气势恢宏，展现了波斯帝国的繁荣、威严和古波斯艺术的最高水准。

此时，是波斯帝国强盛的顶峰。这些浮雕，把古波斯转瞬即逝的辉煌凝固在了石头上。

　　阿帕达纳宫阶梯浮雕由内外壁两部分组成；按阶梯由低向高，其画面分为三层，在阶梯的最底部可以看到全部三层浮雕。

浮雕上多处出现威严整齐的禁卫军队列。从装束上可以辨别出，禁卫军士兵是由两类不同民族的人组成：头戴圆筒竖棱状冠、身着宽袖长袍者，是波斯族人（上图左）；而头戴球形圆帽、身穿窄袖上衣和长裤、左手持盾右手持矛者，是米堤亚人（上图右，今伊朗西北部）。

　　相比于拘谨严肃的禁卫军，浮雕中的波斯贵族们谈笑风生、随意自然；他们是国王的座上宾，没有理由不轻松啊！况且，庆典结束后，一场丰盛的宴会在等待着他们呢。

　　骏马，是古波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组成，因此，马在进贡品中占有很大的比重。

以马作为贡品的属国有：西徐亚人（上图右，今阿富汗西南部、格鲁吉亚等）、利比亚人（上图左下）、卡帕多奇亚人（上图左上，今土耳其中南部，怪不得此地名是“美丽的马乡”）。

　　除了马，牛也是比较常见进贡品。

有巴比伦人（今伊拉克）、犍陀罗人（今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东部）进贡牛。

　　双峰骆驼则来自大夏人（今阿富汗巴尔赫斯坦附近）的贡品，但最早双峰骆驼的原产地是在中国。

　　单峰骆驼是由阿拉伯人进贡的。古波斯疆域，很大一部分被沙漠覆盖。

我国新疆地区曾出土汉代的单峰骆驼，是那时新疆和中亚交流的证据。

　　亚述人（今伊拉克境内）和亚美尼亚人（见上图）都牵着羊来了。

外面这只羊由工匠雕凿了八千多下才完成，羊腿上的肌腱关节和筋膜栩栩如生（见左上小框内图）。

　　无论是古今中外，金银宝物对人都有极强的诱惑力！

古波斯时的吕底亚人（上图中，今土耳其西北部，擅长制作金银器）、疾陵人（上图上，今伊朗东部）、粟特人（今乌兹别克斯坦，安史之乱的史思明、安禄山就是粟特人）和亚美尼亚人（上图下）都投波斯国王之所好，携带着金银宝物远道而来。

　　爱奥尼亚人（今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彼时属古希腊）进贡布匹和羊毛球。

　　印度人进贡美食。

我绞尽脑汁去想，印度美食能有什么？

不知那时印度美食的调料中咖喱是不是当主角？

　　埃兰人（今属伊朗）牵着狮子来了。

还是埃兰人领会国王的心思最深刻！看看王宫里的雕塑上，狮子所占的位置就知道了。

中国最早记载有狮子是在东汉年间，比古波斯晚六、七百年。

这回送来的是狮子一家三口～一母二子。

画面中，母狮被牵着走在前面，它不时回望落在后面的两只小狮子。

骨肉难舍，情真意切。等待它们的命运又将是什么？

其场景令人动容！

　　帕堤亚人（今属伊朗）进贡玻璃杯。

　　努比亚人（今埃塞俄比亚）进贡的是罕见动物霍加狓。

这种动物肩高1.6米左右，体重可达二、三百公斤；头部像驴，可腿上又长着斑马的花纹；它虽属于长颈鹿科，但又没有长颈鹿的长脖子。因为它常年栖息在雨水丰沛的雨林，故不需要长脖子。

近代直到1901年才在扎伊尔首次发现这种动物（上图右），想不到在两千多年前波斯波利斯的浮雕上，就已经有了它的踪影了。

　　每一个属国进贡团的前面，都有一名波斯低级官员引导入宫（上图上红圈处）。

不同属国的进贡团之间，雕刻有花卉和树木进行间隔（上图下红圈处），表示进贡队伍行进在花团锦簇、绿树掩映的宫苑内。

真可谓挖空心思、竭尽所能。

大流士一世接管王位的过程颇具喜剧色彩。

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大流士一世的前任冈比西斯外出征战时，王宫总管高墨达假冒国王的弟弟巴尔迪亚篡夺了王位。冈比西斯闻讯后急忙统兵杀回，慌乱中不慎被自己的佩刀划伤，几天后感染而死。因事出突然，冈比西斯对王位继任者未做任何安排。此时，宫中包括大流士在内的七位王公联合讨伐高墨达并杀死了他。

谁来当新国王？七位王公约定，明天去某处集合，如果七人中谁的马在朝阳升起时首先嘶鸣，谁就当国王。

大流士事先做了手脚。头天晚上，他派自己的亲信马夫，把和自己坐骑（公马）十分熟悉的一匹母马，牵到约定集合的地方遛了一圈；同时，马夫用左手留下这匹母马的体味，之后一直把左手放在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第二天一早，大流士骑着坐骑，马夫右手拉着它来到了集合地点。太阳刚刚升起，马夫迅速从口袋里抽出左手摸大流士坐骑的鼻子，那马立刻嘶鸣起来了。

于是，大流士当上了新国王。

相比较“沙丘事变”、“玄武门之变”、“陈桥驿兵变”，大流士一世的手段显得温和得多，甚至使人忍俊不禁。（上图是距遗址几公里远的大流士一世墓）

　　大流士一世权力达到了巅峰之际，也就是古波斯帝国走向衰败的起点。

他巡行伊朗克尔曼沙省一个叫“贝希斯敦”的村庄，在石壁上刻下了著名的《贝希斯敦铭文》：“我，大流士，伟大的王，众王之王，各省万民之王，这辽阔大地之王……万国之王。”

社会的发展规律，一再应验了《菜根谭》中的一句话：“地低成海，人低成王；圣者无名，大者无形。”

怪不得，后来波斯人称居鲁士为“父亲”，称冈比西斯为“主人”，而称大流士一世为“商人”。

（上图是大流士墓上的雕塑，图中大流士骑在马上，面前跪着被征服邦国的俘虏）

　　大流士一世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野心的驱使下，于公元前499年发动了希波战争。

这场战争持续了五十年（大流士一世本人已于开战14年后的公元前485年染病而亡），直到公元前449年才以波斯战败结束。

从此，波斯帝国一蹶不振。

（上图是鼎盛时期波斯敌方的俘虏，此雕塑在大流士一世墓）

　　公元前331年，马其顿亚历山大率军渡过达达尼尔海峡、进击小亚细亚、横扫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于次年抵达波斯波利斯。

波斯波利斯四万守军苦战兵败；王宫中的贵族或跳下城墙，或赴火自焚；大流士三世在混乱中被部下杀死，其遗体几天后被亚历山大厚葬。

到此，古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终结。

　　马其顿入侵者对波斯波利斯王宫进行大肆抢掠。亚历山大动用了一万头骡子、五千只骆驼，才将宫中的四万塔兰特（一塔兰特约等于26公斤）的银子和同样数量的财宝运走。

之后，将波斯波利斯王宫付之一炬。

一场大火，把当年世界上最豪华的宫殿化为灰烬，只残留一些孤零零的石柱耸立在扎格罗斯山脚下的荒野中。

亚历山大为何要焚毁已经到手的豪华宫殿？历史学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希腊战俘被残害”说；也有“雅典名妓泰绮思”说；但最靠谱的，还是古希腊史学家阿里安在《亚历山大远征记》一书里所说的：“……是为了报复，因为波斯人在雅典曾大肆破坏，烧毁庙宇，对希腊人犯下了数不清的残暴罪行。”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两千多年间，波斯波利斯王宫的废墟掩没在了莽莽苍苍的荒原里。

一直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这座古城才由伊朗政府和美国芝加哥大学联合发掘。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伊朗政府一直对遗址进行保护和修复，才使得古波斯帝国的历史原貌愈加清晰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除了居鲁士墓在四十公里外的帕萨尔加德，其余古波斯国王的墓多在遗址周边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

我从百柱宫向东面的山坡攀登而上，到了百余米的高度，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的陵墓映入了眼帘。

陵墓在山腰上凿石而成，墓的主体在山体内；

正面是一面高大的石壁，上面刻着薛西斯二世的雕像，臣民匍匐在他的脚下：石壁上下左右还有若干动物、植物和人物的浮雕。

墓室的入口大约一米见方，用破旧的栅栏阻隔，里面黑黝黝的，看不清有什么。

几百米外，是其儿子薛西斯三世的墓，整体规模、风格大同小异。

　　我坐在薛西斯二世墓前的乱石堆上，俯瞰着斜阳余晖下的波斯波利斯王宫遗址。

扎格罗斯山默默无语，寂静的山风吹过，眼前的衰草在轻轻地摇曳～在漫长的岁月中，只有它们始终在陪伴着薛西斯们的幽冥。

　　极目远望，缥缈的原野上暮色四合，黄昏来到了。

那里不就是安息、大夏、呼罗珊、犍陀罗、亚述、巴比伦、花剌子模……吗？

这些古怪又隐隐约约的地名，使人想起了2100年前的张骞和丝绸之路，还有1300多年前的玄奘，他们还在那里行走吗？

暮色深处，隐没着古波斯帝国的御道。恍惚间，仿佛当年的波斯骑手们仍在驿站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把两千多公里外爱琴海的鲜鱼送到波斯波利斯王宫的宴会上。

原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故事，在杜牧们出生的一千一百年前，就已经有人在古波斯出演了。

2023年6月22日

（本文少部分资料下载于百度，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