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

云淡风轻

<p class="ql-block">  “这老山有什么看头啊?”外公总是说。我踩在草垛上,轻轻刮去白鞋上的软泥,抬头望见他脸上一转而逝的笑,不再挺拔的背影与这些苍郁深翠的背景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可我清楚,他心里是高兴的。</p><p class="ql-block"> 当西边月亮没入天际,琥珀般的曙光披上山脊,这些深绿色的大山仿佛醒了过来。我站在高处,张开双臂,呼啸的风划破山野,吹起衣襟像气球一样鼓起。山里的家乡,每当这时,隐若雷鸣。打我记事起,外公就已沧桑,满口白牙被岁月蚀成一个又一个黑洞。可当他拾起锄头,仍是田间地头一把好手。成片的绿色稻浪静静淌过他粗茧裹覆的手,在这群山环绕的土地,藏着他波澜不惊的一年四季,来年的秋收化作一片赤橙黄绿的茂盛。</p><p class="ql-block"> 外公坚持不肯进城。每每走到小区楼下,总是抖抖衣服,跺跺脚,仿佛要把山里的土壤和泥垢都跺尽。可是雪白锃亮的瓷砖太容易脏,他又转身回到家乡。后来他蹲在沟里看了大半辈子的白雪荒芜和山花烂漫,静守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独自咀嚼一段风烛残年。 于是换作我们去看望他,车轮碾过回乡的路,尘土飞扬。有时在田垄上走着,嘴里还噙着一个烟锅,但更多时候是看见他坐在门槛旁的木椅上远远张望,眼底深深就像薄暮轻垂的黄昏,可也掩不住浅浅的笑意盈满眼眶。我跟外公走过每一寸山路,是以对大山的好奇渐渐减弱,唯有外公和这家乡的山,相看两不厌。车子很少会光顾,只是为了履行一年半载的使命,来时稍作停留,发动引擎再次离去,只留一地车辙,而后归于宁静。尽管充满现代元素的车辆与这里的一草一木格格不入,可我知道当外公远远望见这车时,心里是如何的高兴。</p><p class="ql-block"> 家乡修铁路那年,山被打通,架起笔直的铁轨,乡野农家,钢筋水泥,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第一列高铁从山与山之间驰过,外公正站在垄间撒种,透过草帽低矮的帽檐,他惊异于亲眼所见的白色列车,以一种从未想象的速度驰骋山野。外公盯着看了良久,突然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身望着我,“丫头,好好念书,以后坐火车上大学去。”在微尘中,我看见他身后的脚印,湮没前方的太阳。</p><p class="ql-block"> 外公第一次坐上高铁,是去看病的路途,人生终免不了病魔缠身的结局。病房中的他,已是半身蜷缩在硕大的病床上,像一个孩子似的接受医生的凝视,身体插入各种管道,一片於紫的针孔早已密密麻麻。本以为生命走到尽头,而他熬过了两纸病危通知书,正如他的名字,茂盛而顽强。</p><p class="ql-block"> 每年立春,不会落下耕耘播种,唯独今年。外公在立春离开了,以他平生一贯的沉静。葬礼那天,是在青天白日里,连风都变得素净,墓碑前的花陈列一新,青烟中的坟塚一点点隆成一座山。我含着泪跑上山坡,却只看见青山如茂。</p><p class="ql-block"> 生前曾嚷着要外公带我去看山,雨后湿拙的笔触沿着山脉淅淅沥沥勾勒,我看见外公的背影与背后的山严丝缝合,风轻轻唤着山根,唤醒久违的山野。我听见他说,“这老山有什么看头啊?”可是离开时,他还是选择回到大山,回到他的山。</p><p class="ql-block"> 外公曾路过人间,把生命写成地里行间的散文诗寄给大山。他生前总轻声唤着,唤着的名字叫青山。</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记忆里,外公噙着烟锅,火光明明灭灭,身后是一片繁茂的青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