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17-11-01/阅读 2082)</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妻从不去广场混迹于张家长李家短的大妈氛围中。而我家就住在顶楼上,空旷旷的有一块俨如广场的天台,阳光照耀的时候,俨如广场的空旷更显得落寞,我忽然想起,不如就在这个日出初照的地方,搞个升旗仪式,来弥补那一份阳光里的落寞。想象着荷枪实弹的仪仗队,迎着初升太阳奏着高歌走着舞步,将一面国旗升上晨空,人便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我和国家在一起,国家就和我在一起,如今的国家,繁荣昌盛,太平美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其实,我也曾经和国家在一起,一面国旗每天在身边飘扬,那是在守边御敌的岁月里,那时驻扎在友谊关,关楼上,那一面国旗,代表着国家的疆界,宣示着国家的主权,三舍之外,就是另一个国度。那时候没有升旗仪式,也没有仪仗队,只有无数士兵躯体筑起的墙壁,抵御着来自对面那个国家的炮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面国旗,任凭风吹雨打,孤单地飘零在边关城墙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士兵换过一茬又一茬,国旗还是那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瞧着影视,里头常有这样的情景:仪仗队奏着高歌,几十位长得很漂亮穿得很干净的士兵,很费劲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很复杂地把一面国旗,很麻烦地升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是在遥远的北京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但是似乎,友谊关楼上那一面简单的国旗,她才离我更近,更亲切,直至今日,她仍在我生命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子一天天过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遥想当年,烽火硝烟,边关冷月,还有那一面风吹雨打的五星红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距今是十万八千里的遥远,如今是新世界新世道,我知道友谊关记不着我们,但我却永远地记着她飘着国旗的身姿,记着与她血脉相连的山水沟壑以及生死与共的士兵旧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与她血脉相连的,还有一些墓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就在她身后,那条铁路墜道,未进隧道的地方,面向友谊关方向,右手一侧的山坡上就有一片墓地,那里儿埋葬着一些越战士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片墓地。在路上走着,举头便见上面新栽的松柏,那时松柏不高,一人半人的高,挡不住一排排墓碑,虽然是常常从墓地经过,却也从未上去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子一天天过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离开军队十年后, 1996年再去友谊关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片墓地,问起知道的人,知道的人说:“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迁了……” 为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知道的人说,通都大衢,放着一片仇恨的墓地,怕影响友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时过境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与我们打仗的那个国家,如今和我们这个国家和好,放着一片仇恨的墓地,确实和友谊关的名色相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子一天天过往。久不在友谊关,那儿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曾经发生的事我却终难忘怀。在边关的许多日子中的一个日子,有一天,我确认那是一个晴天,初升的太阳照耀着那片墓地,我又一次经过那片墓地,静谧的山间荒无人烟,有一阵凄凉的哭声飘过我耳,那是一种撕人心肺的呼号,那呼号直透山林直冲云天。我循声望去,哭声来自阳光初照的那片墓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本可径直朝前去,只是那哭声太揪心,让我不由自主地折道上了墓地,在密密匝匝的碑林中,一个颤抖的躯体扑在一块墓碑上,旁边站着一个小姑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儿啊!我的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一叠抽搐的呼号声中,我只听懂了这字眼,瞬间我的心紧缩起来,一位蓬头垢面的母亲,她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她紧紧抱着墓碑,她抚摸着,紧拥着,状若抱着一个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悔不该上到这儿来。我木立着,眼被泪水所模糊。我站到小姑娘身边去,伸手去抚摸她的头,我感到手的冰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依然木立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抬起脸来,满口是血。鼻涕,眼泪,唾液和血混在一起,遗落在那碑石上,使那一块碑石,在阳光照耀中闪烁着别样的色彩,她竟用牙齿去咬那墓碑,我清楚地听到牙与石嗑嗑孽孽的作响声,母亲的血从口角流出来,留在冰冷的墓碑上。在这片静谧的山林间,阳光初照的这一刻,我看到碎裂的牙齿和碎裂的心。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子一天天过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阳光初照的这一幕,永远地铭刻在我心里,以至于,常在升旗的高歌声中,那一面鲜艳的旗帜上面,让我隐约感到母亲留在碑石上的血色。我现在还在写着,天就快亮了,我还拿不定主意,在天亮时刻,我有没有勇气把这篇文章献给我的老妻,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那位母亲的一幕,于我漫长的生命中只是一瞬间却在我心里埋了几十年。我现在还在写着,地理上面,一个国家不会去和另一个国家打仗,只有一些代表着国家的人去和另一些代表着国家的人你死我活地作战而把伤亡归于自己,把荣誉归于国家。这些人是士兵。我决意要问明老妻,她愿不愿意在阳光初照的时候,偕同于我,效仿着万千幸福的广场大妈,就在我们自家的广场上,高高地放歌,兴兴地起舞,打从我们心底里,升起一面旗帜,献给越战中死难的弟兄们,以及万千士兵的母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