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夜之间,当年的辉煌栋宇,灰飞烟灭。八面山王氏家族劫后余生的子孙后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此刻,他们唯有身上裹着的破衣烂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们家家都成了片瓦不留,颗粮无存的赤贫户,其状况令人唏嘘,倒退何止300年!所幸,人民政府伸出救援之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衣食住,一应解决。如果火灾发生在民国时期,灾民只有讨囗叫化,四处流浪,或者客死他乡了!</p><p class="ql-block"> 有关掌墨师的传说,带有明显的迷信色彩,不足为信。但是,这传说却给了我们一些启示:一是,好心一定要让别人知道,不要让人产生误会。假如,当初主人家将留下鸡郡肝的好心告诉掌墨师,掌墨师就不会产生误会,就不会有那个恶毒的封正,相反,干活的效率和质量一定会更高;二是,不能得罪人,特别是与你有利害关系的人,你得罪了他,他会设法报复你的!这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真理!</p><p class="ql-block"> </p> 记忆中的宪荣公祠 <p class="ql-block"> “宪荣公祠”是族人的称呼。修建祠堂的人,是宪荣公的子孙后代,为纪念先祖,因而取此名。宪荣公名字叫王昌联,因而,“宪荣公祠”又名“联公祠”。外人称八面山王家老祠堂,村里人习惯称“祠堂”。祠堂在我家老屋的上手边,与我家老屋仅一墙之隔。当年的那场火灾,全村六座庭院式老屋,无一幸免,全都化为了灰烬和瓦砾,唯有祠堂确完好无损,真是令人费解。</p><p class="ql-block"> 传说,当晚的大火,村子上手是从左至右熊熊燃烧,噼里啪啦,势不可挡。当大火正燃烧到我家老屋与祠堂交界处时,突然,祠堂屋顶出现了一个光着身子,扎燕儿髻束红腰带的浓眉大眼白胖胖的小男孩。只见他取下红腰带,朝向大火,只轻轻一舞手中的红腰带,大火霎时熄灭。由此,祠堂得以保全!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是神灵在护祐祠堂,否则,祠堂也定会荡然无存!</p><p class="ql-block"> 祠堂坐东朝西,占地面积约500平米。主体建筑与我家老屋大同小异,都是上下两重堂屋,中间一个天井。站在高处鸟瞰祠堂,象一大写的口字。一色规整的小青瓦,屋脊处用小青瓦作游龙造型,左右两端尖角高高翘起。所不同的是,主体建筑的前面,有一处院坝,院坝正前方中间是大门,两边是围墙包围院坝并与主体建筑相衔接。</p><p class="ql-block"> 大门形如外八字,穿斗式门亭檐牙高啄,门亭可容十余人避雨。石板地面,石质门坎高尺许,石质门框宽约一米五,高约两米,无门扇,不能关拦。院坝面积约100平米,地面铺石板,条石弧形围墙围住整个院坝。围墙约两米高,最上面的条石设计成屋顶形,以便流下雨水。小时候,我曾经借助木梯,在围墙上晒红苕藤;在门亭的柱子上栓牛;在围墙内的缝隙处插进工具打牛绳子。院坝的作用,估计是族人拜祭先祖前列队和拜祭之后用歺的补充场所。</p><p class="ql-block"> 院坝尽头正中,上几级石梯,便是祠堂的大门。这里的建筑是全木穿斗结构。双扇木门,内有门栓。整木门坎尺许高。门的左右边是木板墙(村里称古壁板子墙),格子花窗,屋面四角飞檐翘角,屋檐下是石板地面。</p><p class="ql-block"> 进大门,是祠堂下厅。这里很宽敞,没有隔断,面积约150平米,可能是宗族会议之所。大跃进时期,这里曾是村里的幼儿园。我家小姑就是幼儿园老师,她带着我们在这里做游戏,有时,还发给我们几颗炒豌豆。火灾之后,留下中间过道进出祠堂上厅,两边筑泥墙隔成房间住了几家人。再往里,就是天井。天井左右各一面白色粉墙,一边墙上写着“披星戴月搞生产”,另一边墙上写着“犁云锄雨夺高产”,这应该是大跃进留下的痕迹!墙后边各有一间厢房。</p><p class="ql-block"> 过天井,拾级而上,就是祠堂正殿了。这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青石地板,彩画粉墙。正前方,是供奉祖先灵位的灵台。灵台起始阶离地面米许高。前面石板壁上阴文字,雕刻着修建祠堂捐款人名字及金额。从这些名字推测,这祠堂大约修建于道光末年或咸丰初年(即1840年前后),到上世纪60年代中期,大约已有140年左右历史。木质先祖灵牌,整齐肃穆地安放在阶梯灵台上。灵牌是一色的黑漆底色,镀金阴文,颜体楷书,造型肃穆。最上一阶正中,安放的一个灵牌最大,上书“国相老祖之灵”。据说,这是宪荣公之父,名字叫王国相。往下一台阶,在国相老祖灵牌正前下方稍左右,并排安放着两个稍小的灵牌,一个是“昌联先祖之灵”,一个是“昌瑞先祖之灵”。这是国相老祖的两个儿子,老大王昌瑞,老二王昌联。再往下一台阶,并排安放着七个灵牌,这是宪荣先祖的七个儿子,“仕”字辈,依序取名为:福、禄、禧、礼、禓、祀、祧。再下一级的台阶上,则是宪荣先祖孙子辈的二十余个灵牌。</p><p class="ql-block"> 大厅左右墙上,有几幅壁画,记得一幅是水浒故事“三打祝家庄”,一幅是“孔融让梨”,这是听年纪稍大一点的大哥说的,我并不知道画的内容。画中人物生动传神,颜色也还鲜明,绘画技艺高超。其余几幅画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了。</p><p class="ql-block"> 大厅左右,各有两间厢房。火灾之后,左右厢房都住了人。右边两间,住的生产队长一家四口,天井及下厅右边两间,住的副队长一家四口。我们一家三口,原先住在灾后援建的茅草房,后来,茅草房被大风掀翻了,就在祠堂下厅右边,找到了一处安身之所,与副队长一家比邻而居,中间筑泥墙隔断。我们家住的很狭窄,约十平米,只能安放一架床,床头一个柜子。除此之外,灶台是必不可少的。夏天,我则以柜子为床,躺在柜子盖面睡觉。稍大一点,就在屋外过道边靠近我家泥墙安架床,晚上把大门一关,安稳睡觉。</p><p class="ql-block"> 伙食团时期,祠堂下厅及天井左边的厢房,就用作队上的厨房。伙食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听我妈妈说,伙食团的第一顿早歺,妈妈抱起我坐上凳子,我看到碗里的红苕稀饭与往常不一样(往常是用小碗在锅里跳饭,毎顿是一小碗白米干稀饭),就一声不吭,梭下桌子到外面的竹林坝去了。我还模糊记得,有人爬上一颗较高大的桑树,摘下桑叶,说是用来蒸玉米面馍。至于吃馍与否,确没有了印象。后来,我在祠堂下厅左边,见到了已经废弃的伙食团的灶台,它是一个高大的灶门,半米深的灰坑,灶台上前后纵向一排大锅,约有五六口,可同时煮饭炒菜,为百余人提供伙食。</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生产队开始了种桑养蚕,祠堂大厅就成了最为理想的蚕房。蚕宝宝快要吐丝结茧前,晚上须有人守护喂食桑叶,不然会影响蚕茧质量。因为我们家就住在下厅右手边,生产队就将这任务安排给了我妈妈,我就成了我妈的帮手。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我提上马灯,妈妈陪我到养蚕的大厅,教我翻桑叶,添桑叶。然后,我独自一人,睡在左厢房的一个房间。偌大一个蚕房,又有祖先灵牌,加上原来听说的鬼怪故事,心里难免恐惧,于是,用被子裹了头脸,不留一点缝隙,不听一点响动,惭入梦乡。一觉醒来,居然已是大亮,赶紧起床,与妈妈一起,急急忙忙将蚕宝宝从一个蚕床捧到另一个蚕床,添加桑叶。然后倒掉蚕粪,又换上另一批蚕宝宝,添加新桑叶。就这样,忙完了几十个蚕床,才回家吃早饭。</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祠堂下厅左边的一隅,架起了一座火炉,办起了队上的企业,生产镰刀、锄头菜刀等日常用具,师傅是一个人称薛胡子的社员,除了打铁,他还擅长京戏和摆龙门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四清运动期间,祠堂大厅成了生产队的会议室。晚上或雨天,一个刘姓的工作队干部,就在这里召开会议,开展以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为主要内容的四清工作。同时组织读报,学习文件,教社员唱歌等。我在这里,居然学会了好几首革命歌曲,比如“打靶归来”,又如“毛主席窗前一盏灯”,“不忘阶级苦”等。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听说了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名字。我印象中,每次会议,妇女们一个个都是一边听,一边纳鞋底,手里总是忙不停。</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期间,兴起大破“四旧”之风(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村里火灾之后,已无啥可破。生产队的造反派硬是不信邪,带着一帮小青年,把目光投向了祖先灵牌。他们爬上灵台,将祖先灵牌一个个摔到地上,搬出祠堂,付之一炬;还有人爬上房梁,敲下他们认为有封建迷信色彩的装饰。这时,房梁上掉下来一块装饰木块,不偏不倚,落在一个活跃分子的头顶,顿时鲜血直流。私下里,人们议论,这是老祖先人在惩罚不肖子孙!后来,此人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景况凄凉。多年前,我们回乡祭祖,有人说,某人已不能行走,只能爬着出门。其景况,多么相似让人打折了腿的孔乙己啊!此人的悲剧,不能说是先祖惩罚的结果,我认为这恐怕是性格的悲剧。</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为方便适龄儿童就近上学,翻身村小派出一薛姓老师,在祠堂里设教学点。附近的三个生产队的适龄儿童,就在这里读一年级。薛老师背个小黑板,顶寒风、冒酷暑,早来晚归,传授文化知识,其精神品格,着实感人!</p><p class="ql-block"> 祠堂,本是族人祭祀祖先的场所。后人们为它赋予的居住功能,会议功能,学习功能,养殖功能等,是先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幸好先祖们修了这祠堂!不然,后代子孙们何以安身,何以读书识字,何以养蚕读报......。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一古语的又一例证!真诚地感谢,为修建祠堂出钱出力的王氏先祖们!</p><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星移斗转。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农村改革的深入,生产队的解体,农田承包责任制的实施,八面山“宪荣公祠”也随之寿终正寝了。</p><p class="ql-block"> 起因是,解放后,祠堂、庙宇等宗族教会财产均收归国有,人民公社解体之后,这些财产归谁所有?是物归原主还给族人吗?不可能,同时也舍不得!据说,有高人出谋。于是,不久,就来了不少人,将“宪荣公祠”大卸八块。搬走了小青瓦,搬走了雕梁画栋,搬走了古壁墙和“三打祝家荘”,“孔融让梨”,就连瓦桷子,八字门和弧形围墙的石料,也让拖拉机给拉走了!诺大的富丽堂皇的宪荣公祠,它哪里仅仅是一座建筑,它分明是王氏先祖几代人的血汗!它是白花花的银子!它是能工巧匠的智慧!它是族人心中神圣的先祖!它是道德的灯塔!它是凝聚人心的精神支柱和传统文化,它是八面山王氏这棵枝繁叶茂大树的根!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都从族人的眼前消失了!可以预见,用不了许久,它将会从后辈们的心中消失掉!假如,建造者目睹此情此景,那是要和破坏者拼命的!又如建造者在天有灵,他们的心一定会滴血的!古人有言,“创业难,守成更难。”此乃至理!我曾经看到过被八国联军毁掉的圆明园,心痛不已!他激起了和我一样的炎皇子孙对帝国主义强盗的满腔仇恨!</p><p class="ql-block"> 据说,拆除宪荣公祠,并拉走财物的拖拉机手,后来连人带车滾下悬崖,摔了个粉身碎骨!这大概是因果报应吧!</p><p class="ql-block"> 大约二十年前的一天,有一位老者来到我办公室。此人面容清瘦,精神矍铄,身形骨感,我认识,这是老家的项老爷。项老爷叫王明项,年青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识文断字,加上他辈分最高,年龄最大,在族人的心目中,他就是德高望重的族长。他说,老家准备重修祠堂,凡八面山王氏子孙,希望都能出钱出力。又说,你父亲已经捐了600元。于是,我也很爽快的答应捐款500元。</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清明节,我陪老父回家乡参加清明会。清明会的最重要仪式就是到祠堂参拜先祖。我随项老爷来到祠堂原址,目之所及,一片荒凉,野草丛生,瓦砾遍地。眼前的这景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它和我记忆中的“宪荣公祠”联系起来!那是雕梁画栋,那是粉壁彩绘,那是飞檐翘角,那是肃穆威严!八字门,弧形围墙,小天井,下厅堂,正殿等等,已经没有了一丝痕迹,甚至连它们各自的具体位置也分辨不出来。旁边有一处砖混楼房,一楼一底,颜色陈旧,走廊上挂着蜘蛛网,好象许久未住人了。陪同的牛儿棒说:“那是四斤娃的房子,我们村里第一家砖混楼房!”。又说:“四斤娃在深圳庙里学和尚,挣了不少票子,回来修了洋房子。后来,四斤娃在外面有了女人,就把原配离了。原配改嫁了,这房子已空起好多年了。”。四斤娃是哪家的?我问。牛儿棒说,是王永德的儿子。于是,在我的记忆里,浮现出一个鼓眼睛,凹额头,人称“麻杆秧鸡”的黑瘦青年,他是生产队长立大爷的养子。他走路总是急匆匆的,爱把脑壳窜起。有一年,他农药中毒,在祠堂里停了三天三夜,人们以为他死了,第四天,他居然活过来了。我还记得,那年他结婚,全村人都在祠堂大厅吃九斗碗。我被大人劝了两杯酒,醉了,把干红苕叶裹成烟,叼在嘴上学大人抽叶子烟。后来,居然在我家灶台的灰坑边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已近中午时分,时辰到了,祭祖仪式开始了。参加清明会的王氏子孙,依辈分高前低后,横排站立在祖先灵牌前面的一块较平的草地上,说是这里是原祠堂大厅的位置,我和我父亲等都被安排在前排就站。理由是我们是吃皇粮的公事人,为祖先争了脸面。族人们面向祖先灵牌,听王氏家训,听先祖优良传统,缅怀先祖业绩,向先祖行三鞠躬礼。礼毕,我才发现,立在灵台上的灵牌,已不是原来的造型考究的黑底镀金阴文颜体字牌子,而是短小而简陋的木片上,写上先祖姓名,白纸黑字。那字也是有失瞻观的。原先的雕梁画栋,取而代之的是几根原木,几张玻纤瓦搭蓬避雨。右边的半截土墙上,白纸黑字,写着重修祠堂的捐款名单,我和我父亲的名字也赫然在墙。墙下,斜放着几块石板,这是原灵台下的壁面石,上面刻有清朝道光年间捐款建祠堂的人名及银两。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我又想起了掌墨师“倒发300年”的封正,这真是“一语成谶”啊!</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曾经栋宇輝煌的宪荣公祠,而今已是“祖宗灵牌阶上立,阶下野草漫厅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