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靠吹牛捞到好处的人(小说)

新疆 贠红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临下班前,老张接到上级打来电话,说上级主管农业的领导明天要来本地检查工作,要求他汇报棉花发展计划。这就是说,上级的上级要来,这可是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老张是主管农业的书记,他听到这个喜讯,在办公室踱来踱去,突然大脑灵机一转,决定重新修改棉花发展计划,把原来在三年内,由现在的三十五万担发展到八百万担,提高到一千二百万担。他想,八百万担都受到上级夸奖,说自己有能力,有魄力,是个实干家,有培养前途,现在要是再增加百分之五十,那肯定给上级领导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说不定还会再提一级。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吹破了也没关系,戴上大号乌纱帽,到新的单位再胡吹一通,还会捞到好处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楼办公室的人都下班了,只有老张还在办公室里兴奋、激动得摩拳擦掌。他要留下开夜车。服务员送来一份丰盛的晚餐,还有一瓶啤酒,他边吃边思考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节刚过,天气还很冷。吃罢晚饭,老张打开进口的体积小巧、精美豪华的电暖器,拧亮台灯,铺开稿纸,拿起高级圆珠笔画,挥洒自如地写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深夜了,周围静悄悄的,办公室里,整个楼房,乃至全世界,都可以听到老张写字的嗖嗖声。他清楚这份材料的份量,决心拿出所有的本事写好它。他还边写边描绘着自己未来的锦绣前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办公室里温度很高,达到三十度。老张的肩膀向后一靠,把披着的黑呢子大衣退去,又把紫红色毛衣脱掉,就这还大汗淋淋的,满头冒着热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间无人打扰,工作效率相当高,估计再有半个小时,老张的发展棉花工程,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他知道不能太累,明天还要显出精神精力充沛、头脑清醒、思维敏捷的样子,这点很重要,否则会鸡飞蛋打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室内太热了,精神也有点疲倦了,老张打开窗户,想透透风,让头脑清醒清醒。他把身后的玻璃窗推开一条缝,这时才猛地发现,外面刮着大风,空中密密麻麻地飘洒一种白色的、像小米大的冰粒。这是下雪前的预兆,看样子要下场大雪了。他预报得真准,不一会儿,鹅毛雪花便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舞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街道、院内的路灯,朦朦胧胧的,一片昏暗。突然,老张发现一个人影在院内急促地团团转着。“这是谁?在干什么?”他吓得胆战心惊。那个人影停在树丛旁,仰起头瞧着他。“这人影有点像父亲,他怎么出现在这儿?是不是冤魂不散?有什么话要找我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影挥舞了一会儿双手,又慢慢地飘走了,隐没在另一幢大楼的阴影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张由毛骨悚然,到思绪万千,接着竟想念起自己的父亲来了。六十年代初,他的父亲在一个县担任副县长,由于顶不住上级压力,也许是个人主义作怪,大搞浮夸风,逼着各公社多报粮食产量,一亩地只能打二、三百斤,大队都报五、六百斤,有的还报到一千多斤,甚至两千斤。粮食丰收了,领导政绩突出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却越级提拔了。大“丰收”必然带来高征购,这可苦了老百姓,公购粮完成后,全县人均口粮不足二百斤,就这上级还在接二连三地下达余粮收购任务。第二年春节过后,也就是这个时候,天空也下着大雪,父亲下乡催粮时,发现十室九空,逃荒的,乞讨的,得浮肿病的,饿死人的,怨声、哭声响彻一片,随身都可看到、听到,真是天怒人怨啊。十万火急,救人要紧,他没心思催粮了,一头扎在一个公社,不分昼夜地跑遍所有生产队,调查缺粮情况,写成书面报告,送往上级。谁知领导不但不听他的,还当面批评他思想右倾,并硬逼着他限期完成余粮收购任务。他回到那个公社,无法向老百姓交待。但他知道这是自己作的孽,应当由自己来弥补,过去说了假话,现在说真话还来得及。于是,他组织干部,发动群众,互助互救。由于气、急、累、饿等因素,在一天凌晨,大雪纷飞,他背着一个得浮肿病的老人,准备送往公社医院,在半路上,不觉头晕眼花,随即摔倒在地,滚到高坡下,不一会儿,两人便被雪花掩埋了,再没有醒过来。父亲终于吞下自己亲手酿造的苦酒,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是办公室里温度下降了,还是恐惧感的袭击,老张全身打着寒颤。他赶紧关好窗户,回到写字台旁,拿起圆珠笔却犹豫起来。凭良心说,老张也心里清楚,这是个脱离实际的计划,是他信口胡吹出来的,并没有经过认真思考,可上级却有人赞赏自己,要是他们稍微暗示一下,提醒他别好大喜功,他也会收敛的。老张想到这里,加之脑海里的个人主义毛毛虫在不停地蠕动着,他决定还是写下去。但是,他一回忆起父亲的往事,再一环顾四周,觉得每个窗户上都有一双大眼睛,在紧紧盯着自己。他意识到,那是父亲的眼睛,是老人家射出的警世目光。他右手哆嗦起来,写不出一个字来。这样反复了好几次,老张困倦到极点了,不觉上眼皮耷拉下来,一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好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推开了,父亲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拿走他写好的材料,坐在沙发上,打开落地台灯,戴上老花眼镜,在仔细阅读着。</p><p class="ql-block">“吹牛!你这地区只有四百五十万亩土地,就是全部种上棉花,也生产不出一千二百万担啊。”父亲一手重重地拍在茶几上说。“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你想往上爬,想挑重担子,这是好事,那就扎扎实实地干,别干这种缺德的事。你这是欺骗上级,欺骗自己,也是欺骗群众,是祸国殃民的事。我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不?我们犯了那么大的错误,在九泉之下都抬不起头来,你怎么还走这条路?这是条死路,是走不通的。要吸取我们的教训呀,明明,这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啊。”父亲叫着小张的小名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是你......。”老张抬起头来,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要地位,要荣耀,要权势,要优厚的薪水,要奢侈的生活,可不能靠说大话、空话、假话、混账话啊,明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你听我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什么?听你这些屁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我......我这都是真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还没睡醒,你这是在梦中说的胡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我不会说胡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就讲真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讲,我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摸着心口,自己问自己,你讲的这些是不是真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是......不、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快回答,这是不是真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为什么不讲真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为什么不讲真话?你忘掉我的教训了吗?记住,明明,讲真话的人,终究是不会吃亏的,会得好报的。靠胡吹的人,靠讲假话的人,可能会大红大紫一阵子,但最终会得到惩罚的。要相信,历史老人是最公正的,也是最严峻的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懂,我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官僚主义分子欣赏你这些假话,也是处于某种需要,并不是真心看重你,而是在利用你,懂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懂、懂......,不过......”老张还想辩解,这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有节奏的响起,他惊醒了,回到现实中了。他真想见父亲一面,可到处寻找,哪有老人家的影子。他看看手表,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电话仍在不厌其烦地督促着,他显出倦怠、慵懒的样子,仰天打着哈欠,慢腾腾地伸手拿起话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喂,喂......噢,是王书记呀,你早......什么?不来了?为什么?......什么什么?你受批评了......说我这计划是天方夜谭,是不着边际的,是空想......哎呀,那可怎么办?......什么什么?还要调动我的工作,是升还是降?......平调,干什么?......那可是清水衙门,没有一点油水,能不能换个好些的单位?......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老张一气之下,摔掉电话耳机,瘫倒在椅子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张痛苦地思索了一会儿,忽地站起来,把自己一夜绞尽脑汁写的材料,拿起来撕成碎片,推开窗户抛到外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纸片在茫茫大雪中,随风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形成一个圆圆的车轮在滚动着,仿佛一个巨大的句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于1998年11月22日</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