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盛夏六月,去了中国美术馆六十年周年特展,为了去看八大山人、石涛的艺术作品。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画家朱耷的号。展览内容从其生平到创作不同阶段特色介绍的非常详细,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朱耷的好友黄安平为其所画的肖像图《个山小像》,创作于1674年,那年,朱耷年四十九,近天命之年。</p> <p class="ql-block"> 站在这幅小像前,静静凝视着即将知天命的朱耷,我很想知道当时为僧的他在想什么。曾是皇家权贵,也想着有一番作为,无奈家国倒覆,荣华富贵,转眼成云烟。他的标签成了前朝遗民,再后来亦僧亦道,颠沛流离。“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这是这位奇人对自己一生的描述。这个风雨如晦的时期,还有权贵遗民的身份,让他的人生不自觉的就有了一种破碎、苍凉之感。</p><p class="ql-block"> 1684年,朱耷59岁,近不惑之年,这一年他开始使用“八大山人”的号,“朱耷”失去牛耳,执天下之牛耳,抛弃了这些束缚,做个半隐的山人吧。也是在这一年,他开始蓄发,重新入世。内心自在之后,出世入世便不再分别。</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八大山人一幅极简洁的画,《秋林独钓图》, 1682年所作,当时他已经还俗。画中一湖静水之上,一舟,一高士,荒寒之境,让人看到了极致的孤独。</p> <p class="ql-block"> 纵观他的画,要不是伫立枯枝的鸟,要不是无根飘零的荷,而鸟虫鱼禽常以一副白眼向天示人,孤傲、不屑跃然纸上。画上的那种空旷无所依,冷眼世间的孤傲,是看着一个王朝远去所留下的孤独背影。八大如他画中的鸟儿被他所忠于的王朝留下了,“天谴浮云都散尽,教人一路看青山。”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青山看尽,此时此刻,无语话悲凉,留给那一鸟,一花,一湖静水,一片山林吧。</p> <p class="ql-block"> 所以无论外界是多么的热闹繁华,于喧嚣尘世中,孤独者的内心始终是一片广漠空荡的平原,那自由飞驰的骏马化作一幅幅艺术作品。当穿越了三百多年的历史烟云,站在这些作品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此刻的美术馆拥挤着,喧闹着,有来研学的学生,有打卡拍照的网红,也有安静的品读者。我彷佛看到那个孤独的灵魂在注视着世间的喧嚣,我能看到他眼中那片荒芜的原野。</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偏爱这些当时被俗世所遗忘的人,虽然在他们身后,得到的是他们难以想象的拥簇,比如庄子,梵高,尼采等等。这让我想起大学时最喜欢的一位哲学老师,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上衣和牛仔裤,一根粉笔,在讲台上忘我的讲老子和庄子,讲尼采,叔本华,海德格尔,如此的吸引人。二十多年过去了,睿智才华而又个性的他还是那样,不屑于世俗那些职称地位,热爱着他的讲台和讲台下的那群孩子们。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能很清楚的记得那节课,老师讲到了尼采,讲到查拉图斯特拉,讲到孤独和寂寞。寂寞是一种心的疾病,是可以排解和治疗的。而孤独是不需要任何的排解的,它是对我们自身的了解。尼采说“了解孤独的人已经永远的超越了寂寞。不论他们是孤独还是与人们在一起,他们都归于自己的中心。”“孤独是我们的天性。”</p> <p class="ql-block"> 当我们越了解自己,越通向自我,越能体会到内心的平静与自由,这是我们生命中最渴望、最理想达到的状态。正如庄子所讲:“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独有的之人,是最为珍贵的。所以我羡慕那些能走向独有之人,我也想去在山河岁月中去寻找邂逅一个个孤独而美好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去了富春江,去寻访黄公望。月圆之夜,他常带着一壶酒,坐在桥上独自欣赏月色,吟诵唱饮,喝完了就把酒瓶子扔到水里,我想和他在山间月色里对饮一下,听他讲讲如何将满腔热血的抱负抛却,隐居富春山的逍遥诗意生活。</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去了青藤书屋,倚在那棵老藤旁听听徐渭生命最后孤独的吟唱,“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位中国的梵高,穷困潦倒,只有一条狗陪他走完最后一程。我来到了剡溪边,想寻找张岱入剡的踪迹,想跟着他在大雪之夜拏一小舟,湖心亭看雪,做一场有烟火,有骏马,有花鸟,有古董,有鲜衣,有美食的美梦,再醒来,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p> <p class="ql-block"> 每个孤独的灵魂从本质上都是相似的。我喜爱的德国作家黑塞在《荒原狼》中写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匹甘于孤独却又渴望被理解的荒原之狼。”他笔下的主人翁哈勒尔在与世俗世界的对抗中,经历着内心的矛盾挣扎,欲在焦虑和烦躁中成为一只荒原狼,奔驰在荒野,又难逃现世的欲望。我们也是如此,内心充满着理想,又难以脱离现实的藩篱,厌恶世俗的那些框框架架,又不得不身陷其中。我们的内心也有一匹飞奔的荒原狼,却又不得不时时要将它束缚在现实的绳索中。黄公望将它安置于山间月色,画于富春江之四季流转中,张岱将它做成一个个长梦。逍遥的是庄子将内心的这匹荒原之狼放牧到无何有之乡,真正无我了,才能找到那条通向自由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注定是孤独和艰难的。</p> <p class="ql-block"> 一年前的炎炎夏日,我鼓足勇气想走上这条路,这条孤独的人迹罕至的道路,可是心中那匹荒原狼还没有找到栖居的原野,还在游荡。当我站在八大山人的面前,那个极孤傲的灵魂,翻了个白眼,世界本是如此,那又如何!只是我们还缺少那份可以冷眼看世界的傲骨。人生的迷茫不过是还未找到真正的自我,这条通往自我的道路虽然是艰难的,但还好我有喜欢的庄子,有黄公望,有尼采,有黑塞…….有那么多可以相伴的孤独的灵魂,他们像镜子,照见了我无知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站在富春江畔,看到80岁的黄公望,整整用了 4 年只做了一件事。人生还有什么可觉得无望呢?读读庄子“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一个个念头升起,生命在不断向外驰骛追逐,离自我渐行渐远,庄子是多么深刻的了解我们人自身啊!面对这个终日役役的世界,做眼前事,做好自己的事,学会独处,享受孤独,这是道路,也是命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