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六月,这是个沙漠起火的季节,是玫瑰绽放的季节。天工开物:在这个季节的深处,又长出一个深情的节日——父亲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父亲在世时,没有这个节日。今天,在又一个父亲节来临之际、在父亲去世二十五周年之日:我只有在电脑上敲下几行字对天堂的父亲表示问候。说几句掏心的话,表达我埋在心底的怀念,寄托我的哀思。</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一</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一年春天草绿的时候,父亲说:“整个冬天吃饭时总感觉吞咽不顺畅,天热了要去阜康的大丫头家转转,顺便看看得了啥病。”四月初的一天,父亲坐东城口到县城的班车到我家住了一晚,次日一大早,我送父亲到长途汽车站。那时每天饭量明显减少的父亲,依然步履稳健,笑容灿烂。走到十字街头,在离别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些难过。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的可贵,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重量。我站着不动。“快回去吧!你该给学生上课了!”“不,我再送你一程!”我固执地送他到长途汽车站。他执意要我马上回去给学生上课。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我年少的时候一直跟在父亲身后,走在他蹚出的路上。也许我走的有点急,竟然将父亲追的一天天老下去。现在父亲把路让给我,他不得不坐在原地休息,换成我继续前行。路太难走,但我知道,父亲就在我的身后,一束目光粘在我的脊梁上,让我不能停下脚步,也不能弯下腰。父亲让我赶快回去,我服从了。但我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张望,直到父亲的身影湮没在茫茫的雾幕之中。车子开走了,轮子下扬起一道尘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到了阜康的大姐家,父亲一如既往地每天早晨出去锻炼身体,有一天早上出去后,迟迟未回。过了一阵子,焦急等待的大姐看见父亲从一辆三轮车慢慢地下来。他说今天不知不觉走远了,却再也没有力气走回来了。事实上,此时父亲的病变部位早已是一个深海之中的战场了,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你死我活的拼杀一刻也没有停止。敌军悄悄摸上来,防线已经被撕破,战事一寸寸逼到眼前。一辈子要强的父亲,在自己的女儿跟前也不说出实情。实在抗不住了,他才觉得该去医院了,也该麻烦下自己的儿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阜康市人民医院初步检查后,情况不容乐观。大姐和姐夫陪父亲再去省城乌鲁木齐医学院做最后的确诊。在等待最终结果的日子,每一天都使我们心神不宁。</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二</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得病确诊的消息是姐夫电话打到单位通知我的,父亲得了不好的病——食道癌,这消息太突兀了,怎么可能,父亲得食道癌了?当再次确认那个检査结果后,瞬间让我们掉入冰窟深渊,万箭穿心——“食道癌晚期”那几个字,像一把铁钳子夹住了我们的脖子。刹那,眼泪刷刷而下,真的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个病一般发现就已经是晚期,你父亲患的是癌症里最凶猛的那一种,是不可逆的,而且发展迅速 ,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回去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最好先瞒他一段时间。”医生的话,即道出了父亲的病情,也道出了父亲的结局。不论谁、不论什么办法,都回天无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癌症,是命运的当头一棒,是苦海夜航,黑暗包围。父亲一定是痛的。那样的症候,几乎生在体内的任何部位都是斩不尽的野草,它先是不动声色,待被感知,已成汹涌之势。它扩散,蔓延,所向披靡,不可遏制。聪明的父亲从医生的表情中已明白自己的病情,却给大姐说:丫头,你知道医生为啥让我出院呢,是我们给医院交的钱用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悲哉:我的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珍惜生命乃人之本能,因为只有一次。谁愿意轻易放弃呢?</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三</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只能吃点流食的父亲,身体快速地虚弱下去。大势已去,眼前只剩一盘残局。我们无助、无望,而又无奈。大弟在一辆吉普车上搭了个简易卧铺,拉着父亲回家。路过阜康九运街小弟的丈母娘家,短暂休息。两亲家相见,老姨拉着父亲的手说:老鬼呀,那咋也病成这样了?小弟的岳父因肺癌刚去世不久,老姨还沉浸在悲痛之中。面对眼前的父亲,老姨难过的心情更是无以言说。两亲家匆匆一见,永久别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回家了。 7月2号那天下午,我让邻居骑摩托送我回村。车子从县城出发,拐进咬牙沟后一路向西,到了东城口向南拐再拐个弯向村庄西沟方向驶去。此刻,整个村庄静悄悄地,风裹着泥土的气息吹拂在脸上,让人禁不住一阵颤抖。趟过儿时嬉闹的村口小河,穿过儿时摇头晃脑背诵过“人、口、手、马、牛、羊”的村口小路,在砖头垒起的院落的西厢房里,我看见了分别才两个多月就塌了眼窝,瘦了腰的父亲。屋子里有一团不明的氤氲之气。软软地躺在炕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有一句没一句的正在和几个乡亲说着话。我爬到炕上,仔细凝视着父亲那曾经慈祥的、不长不方、挑不出任何遗憾的脸,这张脸比两个多月前瘦了太多。我握起父亲干枯的手,眼泪不管不顾地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蓦然感觉到,这竟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我的父亲。从出生就和他生活在一起,有近二十年的形影不离朝夕相处,但我并没有好好看过这个最亲近的人。在他得了可怕的癌症,在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清楚地看见他的白发,他的老年斑。他的样子因为将要离世而变得生动鲜活。听见我的声音,父亲睁开双眼,眼里带着一丝少有的光亮,但那丝光亮转瞬便暗淡下去,像是顿时明白了白梦与现实的距离。许多年前父亲原本红润鲜活的面容在时间和疾病的侵润之下早已沟壑纵横,他鬓边的白发里夹杂着几根青丝,我细细端详着那一道道沟壑,一丝丝皱纹,轻易间就让我心疼的无以言说。一滴泪无声的从父亲的眼角溢出,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快一个月了,父亲空荡荡的胸腔里只有偶尔从喉咙里跌下的几滴清清的米水。实在焦渴时,他只能舔一小口凉水。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美食。我继续握住他的手。我已经感觉不到我握的是一只手,而是一缕烟,父亲就是这即将熄灭的最后的烟。多年后的今天,每每回忆起父亲无声流泪的模样,我内心深处总是隐隐地疼,内心深处总是淤积着无数忏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屋子里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但并没有特别的悲伤,在将离世的人面前,活着的人永远都是这样的无所适从。大妈婶子们把我从父亲身边拉了过来,我立在屋内,沉默着,不敢迈出门去。或者我在内心深处已迷迷糊糊地感到,父亲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尽管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能活到九十岁,但为什么一见到父亲我就心里发紧?父亲真的来日无多了?但,我没有想到父亲的归期。从来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太多暑期工作要安排,我要赶紧回去处理完暑假的事宜,再回来陪父亲。谁知,这竟是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四</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七月五号那一天的日历,是一方湿手帕,或是一张剖心的刀片;这一天,父亲在家中去世,享年70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走的时候,我本可以留在他身边,可是,我没有。在他走的时候我本可以拉着他的手,让他这辈子哪怕有一次不孤独的记录。可是,我没有。他肯定呼唤过我,我却没有听见,他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了。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父亲就要走了,我还会管那么多破事吗?我能犟过上帝,或再给他添上一些岁月吗?我不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七月的村庄,从容而不安。五号那天,父亲在天色将明时进入了昏迷。太长的归途,一路恍惚错乱。当我一脚踏进家门时,喧嚣尘落。父亲已经睡到了屋子中央的地上,地下垫了门板,整个身体用那种冥币海纸盖着。我有种冲动,想去再次确认那个死去的人是父亲。我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黄纸,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紧紧闭着嘴的父亲,无论我们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觉得他不是不能呼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来的极深的委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什么呢?我想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想通,那是把他最大的委屈,生和死的委屈紧紧地含在嘴里了。父亲永远地闭上了他的嘴。有多少次他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们又始终没有倾听的耐心,他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们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父亲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也有需要我们的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恍兮惚兮中我似乎看到父亲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是悄悄地喘了一口气;那双深陷的眼睛似凝望远方,像茫茫归途上的的一粒沙,缥缈,无助,却又归心似箭。我只能拉着他的手,也只能这样看着他了,就是这样,也是看一眼少一眼,拉一会儿少一会儿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从我记事起,父亲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跪下来,拉着父亲冰冷的手,这是一双无人问候过的手。与这双手终生厮守的就是那些锄头、镢头、铁锹、镰刀、扁担、犁头、草绳、车把......我想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给父亲,但父亲似乎并不接受,只是眼望远方,像有更辽阔的蓝天蓝天和大地,正在汹涌而来。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在心里说:老爹,您辛苦了。这是迟到的相握,唯一一次相握。可是我们彼此已经不能交换手温,交换问候。握在我手里的,是老茧、是艰辛、是寂寞、是孤独,是已经远去了的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不信,父亲刚刚70岁,在我眼里,那还是一个中年人的年龄、可是,他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不相信,在我心里,父亲是坚毅的,刚强的,是不可战胜的,可是,他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不敢相信,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恋世的,是温情慈祥的,是不能也不会倒下的,可是,他还是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五</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天后,父亲躺进了属于他的那口棺材里。棺材停在堂屋中央,我们姊妹轮流为父亲守灵。我总记得自己那天晚上睡在父亲的屋子里,又觉得不可能。但许许多多的场景如此清晰。我甚至记得,同在屋里睡的还有舅舅表哥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黑暗中,他们商量着明天一早去墓地打坟坑。一个人说,镐头得带够,早晨六点就去,在太阳出来前打好。然后有人说睡觉,就睡觉,全世界就在黑暗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死亡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终点,就这样被分解成若干事情,然后它们再分解成更小更小的事情,甚至成为一些表情和动作,慢慢地消弭了死本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盖棺自有定论。不用通知,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送别父亲。父亲工作过的邻村也来了好多人,说明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与邻为伴,与邻和善。乡上的村上的党支部代表都来送父亲,说明父亲一生忠于他的信仰,忠于他的组织。而在我眼中,他只是一个平凡而朴实的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七号早上开过追悼会,送别父亲。情形跟大部分地方的风俗相似。那条弯弯的山路通向坟茔,路边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草。大弟举着招魂幡走在棺材的最前面,雪白的经幡遮天蔽日,冲天的唢呐响遏行云。方圆数里的乡亲们都赶了过来,送葬的队伍排成一条逶迤的长龙,走得慢腾腾的,每个人都在嚎啕大哭,抬着棺材的人也走的慢腾腾的,也有人嚎啕大哭。乡亲们的泪水一半是为父亲送行一半是为自己悲痛。离墓地还有一截路,抬棺材的人感到越来越沉,执事的人念叨:“高支书,我们知道你舍不得孙男娣女。但天不早了。咱们早点把你送回去啊。”一番话语过后,棺材似乎就变轻了。在送葬的队伍中,我们三个女儿哭的最伤心,我们所难过的,并非是死,而是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村庄马路坡阳洼的凹陷处,就是父亲的归息之地,母亲已经在那里安息,凹陷处的上方,则安息着爷爷、奶奶、太爷、太奶以及父亲的哥哥我的大佬,因此,父亲不会寂寞。按照风俗,夫妇死后安葬在一起,称之为合葬。看到父母“生同衾,死同穴”,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我们踩着田埂深入到腹地,把攥着的馒头和腰间系着的草绳扔到墓穴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乡间自有乡间的约定俗成,你甚至不用问为什么。看着父亲的棺材徐徐沉入大地的深处,我的心空了。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填满那个空了。棺木沉到墓穴里,这才是人生最后的谢幕。纸糊的电视,纸糊的冰箱,纸糊的楼房,纸糊的摇钱树。风把摇钱树上的金元宝吹得簌簌响。我眼看着这纸糊的荣华富贵被抬去不远的一块空地后,点着烧成了灰。繁华从火里像马一样奔腾而出,攀着烟铺的路去了另一边。有一刻我想,去世的人能用上这些东西吗?刚一想,就呜呜来了一阵北风,像是哭。吓得我想要把刚才的念头狠狠踩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几个父亲要好的伙伴没有来送父亲。他们害怕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天,更不愿意想起和父亲一起喝酒唠叨听父亲讲故事说书时的情景。他们托人送来了喜欢的东西,送了父亲最后一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天两夜的丧事,村委会和众乡亲辛苦付出,忙里忙外,让父亲最后一场,走得井然有序。</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六</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唢呐声、喧嚣声、哀乐声散去,一切恢复平静,如同做完一场纷乱的梦。搬来凳子,在院子里与对面枯败荒凉的山坡相对而坐。夏日湛蓝色的天际,是血红的落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开始确信,在中国的观念里,死是离去,是不再回来:死在一定程度上被转换为另一个观念——“分离”,所谓天人永隔,所谓生离死别。是的,我们确实再也没有相见过,但我并未感到父亲消失了。他只是在远方,我们不通音讯,不能感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村庄的传说里,“头七”之后,亡灵会回家一次,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再然后,他便去往没有病痛的天国,在另一个世界里重获新生。但愿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重获新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走了,村庄里就空出他的位置。拔廊坊屋檐下进进出出的身影,突然就看不见了。留在村子里的人,再也看不到父亲扛着铁锨把菜地里的粪土拍得瓷实又圆溜,村办公室门前的榆树下,掀牛九牌的人群里再也看不到父亲粗糙的双死死攥着牌的样子,家里的小屋里再也看不到父亲躲在里面和他的酒友吆三喝四把一瓶瓶酒灌进肚子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看不到的太多了,就像一棵树硬生生把父亲连根拔起,让他带着原土向森林深处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命终止,不过是一条路暂时走到了尽头。而父亲,自己举着灯,向森林深处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里面,有明月罩雪,大江向海。也有一个先到那里的老人,端着茶杯,在等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像一个美丽的精灵,回到了森林深处,去与我的母亲相聚。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死不是什么明确的事物,也不是彻底的消失,而就是我们不再相见,好像一个人去了远方而杳无音信,好像是永恒的别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去世的这些年,我每年都会生一场大病,不想说这只是巧合,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他选择让我静下心来守孝几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七</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父亲,那个赋予我生命的人,我却从来没有感谢过他,也从来没有坐下来和他促膝长谈。母亲去世的这些年,没有一次坐下来听他说说他的喜怒哀乐,他的需求,最难过的莫过于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竟然没有抽出哪怕几分钟时间,听他坦荡地诉说最后的心事、遗愿、遗恨、道谢、道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生病到父亲离去只有两三个月,病情的发展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最让我心如刀剜一样痛楚的是,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一直托人带话,让我们姊妹几个一起快快回家,他要给我们交代后事......最终无人聆听他的交代;也没有让父亲看我们最后一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啊父亲,您背负着艰辛与贫困、痛苦与无奈,忘我地演了二十年没有剧本的独角戏,欢乐的背后您在无声地哭泣。苦难面前,您咬牙忍耐。谁能真正深谙面具背后,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呢?父亲啊,在您生病的日子里,没有能力为您减轻痛苦,也没有为您捶捶后背揉揉肩,没有亲手给您洗洗脚,也没有亲手给您喂喂药,没有在病床前伺候您,也没有为您沏上一杯热茶。没有陪您说说话,也没有陪您聊聊天。在您病重的日子里,我总在心里祈祷:苍天有眼,一定让您活着,幸福的日子还很长,可您没有等到这一天。您一生给于我们的太多太多,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却点点滴滴尚未来得及回报,哪怕是一小勺,您就匆匆地撒手去了!呜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是你狠心弃下满堂儿孙,是我们不孝。如果我能早一点带发现蛛丝马迹,如果我能早一点带你去检查,去诊治,或许,我们的尘缘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终究,人生没有假设。这,将是我心中永远的痛。</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八</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0二二年,距父亲患食道肿瘤辞世已经二十四年之久,时光完全抹平了父亲离世所产生的家庭震荡。这年的七月十八日,大姐领着孩子们从济南回到村庄西沟,我从昌吉赶了回去。我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只要回到西沟,只要我们姊妹还能聚齐,都要到祖坟墓地走一走,都要去给父母送纸钱。这一次我们姊妹只有六人,少了二弟,他随儿子去了南京,没能回来。七月十九日一早,我们带上吃的喝的,去往坟地。田野里的风与谁都亲,湿漉漉,清凌凌,有淡淡的艾草香。鸟在林间鸣叫,收割后旱地的麦茬一望无际的铺到天边。羊在坟头上啃草,一团团的白色,耐心地在每一座坟头上停留,从坟尖开始,依次往下,往左往右,把上面的杂草吃光,还回一个干干净净的土堆。左边坡上是一片刺玫,开着黄色的刺玫花,娟细的纹理,连绵一片,在墓地左上方起伏,带着莫名的寂寞,浸到人心里面。再往远处,是缓缓下斜的长长的马路坡,马路坡上有几棵歪斜的榆树,低矮的灌木,东一棵西一蓬,显得空间的广大和寂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安静极了。我们听到了凤的声音,空气流动的声音,阳光照射的声音,树叶碰撞的声音,听到了坟墓里的低语和哭泣。我们看到了马路坡下的小河,就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们从遥远的孙家沟山涧下来,一点点汇聚,沿着万千年冲刷而成的河道奔腾向前,那浪花在每一个弯角盘旋徘徊,回返往复,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多情的情人,不愿意舍弃和每一处泥沙亲吻的机会,涌上来,下来,再涌上去,白色的水花溅起,飞腾出一个个水珠,一团团水珠,阳光穿透而过,形成一个个五彩团球。每一滴水珠中都包含着万千世界。它比时间还要古老,受孕与宇宙形成之时,携带着最原始的暗物质,给人类生命以滋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好像看见父亲从河边走上来,穿着灰色衬衫灰色的袜子黑布鞋,嘴里还哼着小曲,我们看见父亲身上流着血被五花大绑沿着河边往另外一个村庄去游行,看见妈妈在后面拼命追着。我们看见父亲穷其一生都在竭力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他始终都没有放弃。在连绵的天际边,在奔腾的流水旁,在寒天广地之中,他是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努力。我们重又看见父亲和过去的一切,就好像第一次看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坟地散发着坟地的味道,二十多年过去,安葬在这里的父亲,已经是那味道的一部分。沿着通往坟地的坡路,我们缓缓地向上迈着,带着瓜果和父亲一生都离不开的烟酒和古书。七月的阳光倾泻而下,阳光像从前照着父亲的背影那样,静静地照着父亲的墓碑。这一切,好像让我相信,父亲没有死,只是不再来见我们。肃穆的坟地更加肃穆,我越来越听不出,忽高忽低的涛声与父亲的鼾声,有什么样的不同?这时,大姐将几沓冥纸,一瓶烧酒一盒烟和父亲最爱的几本大书,一块儿放在焚烧地上,大弟掏出打火机,火苗,一下子窜到了我的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荒凄凄的墓地里,还有众多已然化为泥土的先人。因为草木葳蕤,父母的坟墓在感觉上比冬天小了,低了,不管乡村草木如何倾覆,林间蝉鸣多么热情,墓地的主题总是静穆和淡淡的忧伤。磕过响头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宫殿。它堪与世上任何最好的宫殿相媲美,父亲与母亲,住在那里。他们们换了时空,以死,永恒地活在这世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往回走的路上,我和大姐说:“我们姊妹七个啥时候能一起来给父母上坟?”大姐的女婿认为这话不吉利:“二姨,你说这些干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今年三月,因为家有喜事。大姐、二弟从济南和南京飞了回来。我们姊妹七人终于聚齐在昌吉。清明节在即,我们计划着这一次一定要整整齐齐地跪在父母坟前。就在我们启程时,二弟突然病了住院了,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我们六个只好前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四月的春寒冷雨,从墓地的草根渗出穿透。每立方米都充满坚硬的酸楚。看到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许多的往事,许多的风雨,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还有那些浓浓的带血的情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烧过纸钱,叩过响头后,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多站了一会儿。我们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来?我们姊妹还能聚齐吗?我没有答案。也许是我想多了吧。不是么?再过若干年,再豪华的坟墓不过是荒冢一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了深夜,我又一次失眠,只好到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一瞬间,我感觉父亲还坐在他生前坐过的位置上抽着红塔山牌香烟,依旧月光如水,依旧父女无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悠悠二十五载,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对月空茫。出现在脑海的父亲,就像过电影,是无声的、黑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走过没有父亲的这些年,回到父亲住过的小院,坐在父亲亲手搭建的葡萄架下,走进炕角堆满了大书的父亲的小屋,跪在父亲的坟前,总感觉他就在我身边。现在,我多想重新来过,好好孝敬父亲,可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九</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问自己,关于父亲,我记得多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刚五十岁时,母亲就走了。七个孩子五个没成家,最小的儿子才十三岁,往后的很多年里,父亲的艰辛可想而知。最最让父亲身心疲惫的事,是那个逃婚的第弟。母亲去世时,大弟一家已经搬出去另过了。我们姐妹仨有了工作也离开了家。家里就父亲和三个弟弟,在乡村家里没有做饭的女人,那日子真没法过。小姑妈给二弟物色了一个女孩,两人见过面后也还满意。结婚的日子都定了,请帖也发出去了。二弟领着他的女友去奇台采购结婚用品,东西买好后他给女友说: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好了,这一去,没了音信。二弟他逃婚了!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地方,二弟逃婚这样一则爆炸式消息,就是当地最大的新闻,人人皆知。那正是腊月时节,天寒地冻。等着来吃喜酒的亲戚们,结果等来了二弟逃婚的消息。一波一波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出主意想办法找人。商量的结果是,先在村子周边找人,没有结果后又扩大范围找。表哥、姐夫、堂哥......骑着马到菜籽沟、英格堡,西吉尔、水磨沟、老奇台一带打听消息,结果一无所获。家里出了这种事,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放?父亲气得不行就骂母亲:“你早早走了,留下一群折磨死我啊!” 团团迷雾阴云一样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大家心里哇凉哇凉的。腊月二十八那天,在回村的班车上,挤挤挨挨地都是人,春节归家的人或出门的人多极了。因为大年的团聚是中国人最美好的情怀,不管日子多么艰难,温暖的家似乎是他们剩下的唯一安慰。一车的人都在议论二弟逃婚事,那些此起彼伏的声音直往我耳朵里钻,有人说:东城的小伙把我们西吉尔的丫头甩了.....还有更难听的。作为当事人姐姐的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我在拥挤的班车上摇摇晃晃,下车的时候,有一个破开的铝合金,勾破了我的呢子大衣。天上开始飘起雪花,在这个大年三十的前两天,我就这样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我到家的时候,父亲坐在炕头,脸色苍白,没有表情,也不说话。我心里难受,安慰他们几句,知道说什么话其实都多余。这个二弟,虽然脾气犟,在父亲心里,那也是一样的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二弟要是不回来,这个年,我们全家就不用过了。别人欢天喜地的过年,我们却被这不幸的阴云压得喘不过气来!上帝!你睁睁眼睛,看着我们!我们都是善良人!父母都是善良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惩罚我们!我的胸腔快要裂开!我想大声呼告上天,可怜可怜我的父亲!可我不能!我的强作镇静!我得去把二弟找回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晚上躺在父亲的小炕,想着逃婚的弟弟,担心他被冻着,饿着,担心他发生意外,眼睛一闭噩梦连连。已经凌晨四点了,我拿出四个钢镚儿,闭上眼睛,摇了三下,在眼前一字摆开,都是反面!心里真的惶恐不安到极点!冷,饿、绝望,交加在一起,我几乎要晕过去!在床上又躺了二十分钟左右,心里还是不甘!我又拿出钢镚儿,虔诚地再摇了一次,一字摆开,低头一看,啊,三正一反。我心里一喜,有希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节还没过完,县公安局打来电话,二弟找到了。他在哈密军马场一个派出所里,说了实话。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姐夫和表哥去接二弟,父亲再三安顿,啥也别说,人回来就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弟回来了。回家后二弟坐在门口,跟没事似地接受大家的问候。周围的邻居,亲戚、父亲的好友,都来慰问他,他好像立了功似的。接下来,征求了二弟的意见,重新选定日子,举行了婚礼。父亲脸上总算有了笑容!我们姊妹谁也不敢问二弟他为什么逃婚,也从来不敢在他跟前提他逃婚的事。但我心里清楚,当年岁数还小着的二弟,不想过早地结婚被束缚。</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十</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天天一年年,父亲背驼了臂粗了手糙了腿细了,心里想着他的娃儿,父亲挺直了被生活压弯的腰杆,给儿子们都造了新房,娶了媳妇。父亲才算完成了养儿养女的任务,就为了完成这任务,却要熬干了父亲老爹一辈子的光阴。母亲走的这二十年里,我们又为父亲做了些什么呢?我们忽略了父亲的精神需求,也没在意过他的喜怒哀乐。母亲刚走时,父亲才五十岁,他沉默地走在我们前面,用身体挡住了所有的风雨,但他闭口不提。所以那时的我们一直体会不到风雨打在他身上的痛楚。体会不到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也需有人嘘寒问暖也有生理需求。最初的那几年,有乡亲给我们透漏,你父亲想找个老伴,已经有了人选。我们姊妹几个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 坚决反对。大弟他们找舅舅商量对策,我和大姐也到处放话:不行、丢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次父亲去县城看怀孕的我,我不明说,就在他面前哭。给他压力。在我们姊妹几个的折腾之下,父亲想找个老伴的事不了了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终于懂了。对父亲的艰辛深有体会,也理解了父亲的苦衷,觉得就应该给父亲找个老伴,我和大姐亲自物色人选,和父亲商量时,他坚决地不同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被他的儿女伤了,伤到了心灵的深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每注视身着蓝色上衣容颜苍桑父亲的照片时,痛往心里钻,几十年后流尽所有的泪水也无法弥补心中的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去世的二十年里,常常以工作忙为借口,每年也就回去三四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我和大姐从县城领着孩子去看父亲,他不在家,中午父亲回来了,他说在村头放牛,远远就看见了从车上下来的我们,忍不住老泪纵横......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无望啊,记忆中年轻气盛的父亲不见了,曾经穿着皮靴骑在马上的潇洒形象和一生的坚强无畏荡然无存。竟至虚弱的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午后的阳光下,我看到父亲脸上那些记录岁月的皱纹正肆无忌惮地伸张开,像一棵年迈的树,枝枝叉叉都挑痛了我内心最柔弱的角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上前接过父亲手中的水壶,近了,才看清他飞满双鬓的白发,布满老茧的双手,日渐蹒跚的脚步,日渐佝偻的脊背,我的父亲已经苍老。他就像一棵被蛀虫掏空了的大树,虽然望上去还算伟岸,但却难再经受风雨的侵蚀了,而我们子女就是那该死的蛀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时与此刻,我心如刀绞,无以言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风吹老了树木,吹廋了河流,吹散了父亲的面孔。我的父亲,一个经历了时光经历了磨难的男人,正在这块土地上老去,这里有他的青春,有他的爱情,还有他的孩子们。母亲早走,心中孤独。但他,什么都不说,也无处可说,无人肯听他孤独的絮语。天黑了,天亮了,打发着余下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年已不惑的我明白,人的后半生多半是凄凉的,也许只有回忆温暖着身心,不然,日子是过不下去的。</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十一</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一辈子都在为村上的事奔波,解放初期建立互助组,筹组合作社。大跃进时期全民大办钢铁,公社化后大生产时期,父亲一直都在运动的最前沿。在那天灾人祸一起袭来的非常时期,任村支书的父亲同村民们一起奋力抗灾,提前囤积各种杂粮、洋芋等口粮,将挨饿的人数降到最低。全村人在父亲的带领下挣扎着生存着,村子里没有饿着一个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六十年代的村庄,对于还小着的我们,毫无疑问,是贫穷和村庄整体的封闭,寂静、暗淡、沉默。好像处处涣散的状态,但又似乎酝酿着新的躁动的力量。果然没多久,“四清“”运动来了,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因解放前在县城当过兵,说是伪警察,被集中起来批斗。冬天火炉前考,夏天太阳底下晒。天天逼着交代问题,几个月不让回家,逼急了、逼疯了、忍无可忍了,父亲张口一句:我贪污了“1000”元钱。台下立马掌声雷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天哪,一千块钱呀!后来我们问,老爹,一千元钱是啥样子,我们怎么从没见过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革”时期,我们那个小镇上有了很多可看的热闹,到处是杂牌的革命群众,那些革命小将被集合起来了。他们烧书,破“四旧”,给人剪阴阳头。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的名字,已经在公社大队我们上学经过的墙上被人乱写了。那时,所有带所谓历史污点的人,在劫难逃。我们村也和其他村子一样红光闪烁,口号声歌声此起彼伏,满村都是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大字报一层层铺满我们的生活。父亲因解放前在县城当过警察,被打倒揪斗。一个解放前国民党的兵,解放后居然当了村干部,是可忍孰不可忍。因为是村干部,就是走资派。打倒走资派,打倒伪警察高XX的大字用石灰水写满公社,大队和我们上学经过的地方。原先的懒汉二流子都成了革命群众,他们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想象,花在对人的刑罚上。村里的工作组召集一批积极分子,批斗像父亲一样所谓的“坏分子。” 他们给父亲戴上高帽子游街,在人多的羞辱。有一次看到在太阳底下被批斗的人群中,有人晕了过去,有一个女的好像是大姐的干妈,经血顺着裤腿流在了地上。那时年纪小,吓得不行。那一年,我们村上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地主成分出身的老人,那些革命小将将他反手铐住往死里打,一日被放回家中,儿子说他挣了个“地主成分”,把一家人都害惨了。他悲愤交集,趁人不备,上吊自杀。还有一个小伙,因为头大,我们叫他大头。是跟着父亲来疆的支边青年,他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说话哇啦哇啦的听不清,听说是在朝鲜战场被敌人割去了半个舌头。大头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嘴唇常年发紫。被那些革命小将忽悠着提个大头棒整天东跑西窜,上气不接下气的。没几天心脏病发作倒地而亡。我看见他的邻居抬着棺材从路口下来,他七十多岁的父亲抹着眼泪跟在后头。村里还有一个家庭成分富农的李姓小伙,在村头公路边的语录牌子后撒了泡尿,被判了二十刑。出狱回来时,小伙成了半大老头,不久便病逝了。当然更没有人为他召开平反会。他在九泉之下是否安息呢?</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十二</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很无奈,纵有天大本事,他的命运会被时代左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年月。我们也因为父亲的事受到牵连,背上“黑五类子女”的恶名,犹如在每个非洲黑奴脸上火烫了烙印,处处受到歧视。母亲常为父亲在灯下流泪。父亲就安慰母亲:天不转地转,山不转路转。光景总有转变的时候,再难也要活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些曾流落村头被父亲收留过的人,那些曾今得到过父亲资助的人,那些懒汉二流子,手持棍棒,恶语滔滔。他们批斗完父亲,还要千方百计找我们的麻烦。他们将父亲对他们的好处统统忘记,就像忘记角落里的枯草,或者消融不见的雪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至今记得,在那段灾难重重的童年,在有风有雨的日子里有时候也会哭泣。行走在上学路上的小河边,经常以投影河中的身影的形状,来预测一天父亲的境遇的......有时候冰雹从天而降,打得我浑身是洞。这些年,每每回村,只要还能看到往日的痕迹,就会勾起无数温馨的回忆——即使五味杂陈甚至充满苦涩,也绝不可忘却呀!好在政治生态,已今是而昨非。那些黑色而又艰辛的岁月,被风带走,被岁月带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那个人性灭绝的年代。疼痛中,乡亲与乡亲,有种互相要保护的感觉。那几年每到夏天,村里派父亲去深山里放牛放马,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躲过了一次又一次腥风血雨的批斗。为此,我们姊妹常常说起当时的村支书王xx,老队长吴xx、魏xx,念叨着他们的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什么官都不是的父亲终于没事了。这就是“群众运动”的好处。闹腾了一阵子,批也批了,斗也斗了,最后,什么事也没有——你不能怨天,不能怨地,这叫正确对待。不比司法机关,抓了、判了、错了,还得平反,还得道歉,还得赔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些年,苦难的不止我们一家,是整个中国。后来想想,在我们非黑即白的童年,幸亏父亲没有当过真正的大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地养育了寂寞的时代,我们渐渐长大了,政策好些了。父亲倾其所有盖新房,那时农村人多,都是壮年。上梁那天,来帮工的街坊邻居站成一条人工传送带,搬砖运瓦。完了都在我家吃饭,场面火热又壮观。那一排拔廊房,父母一起垒了院墙,一起盖了猪圈,一起在院子里栽了果树,葡萄树。院落、菜地、万物萌生。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好日子还在后头。这是父亲和母亲的江山。站在拔廊坊前的父亲,极目远望,有君王的感觉吧。母亲在炕头做针线,一炕的阳光,有时还轻声哼唱,那是真美,真美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个家,记录着父母最幸福,最富足的时光:燕子在檐下筑巢,喜鹊落在烟囱上,鸡在窝里打盹,屋顶上升起炊烟......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既昏便息......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我升学,出嫁,都在这个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农家的盛况莫过于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革”结束后,公道回归。上面派人来要父亲说说都有谁打过他,谁整了他的黑材料,父亲淡淡的说了一句,我都忘了,记不得。即使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来家走动,他依旧端茶倒水。几十年过去,现在我们都知道,父亲的沉默是对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亲身体会过土地改革、三反、五反、反右、四清、文革历次运动。所以,一家人在一起常念叨的不是那些年受过的苦。而是在这个宁静安详的小村庄,在夏日的黄昏,我用冰凉的井水泼湿燥热的地面,烈日炙烤一天的地面在湿雾蒸腾里发出欢快地吱吱尖。搬出饭桌,摆上饭菜。我们在布满星斗的天空下吃饭。高高的谷堆在夜里呈现小山影似的线条。饭后的我们躺在屋檐下的木板上,数天上的星。或者东边西边疯跑,父亲和叔伯们喝着茶,说着收成,说着来年的打算。一切都很随意,但我们看着如同在举行一个仪式。就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了自己村庄的历史,知道了光绪二十一年的灾难,知道了年景,知道了哈萨造反,大跃进,大炼钢铁,他们娓娓道来,将原本干涩的话题越说越丰满,越说越鲜活。至今想来,作为庄稼人,作为受苦人,他们的话题自然围绕着庄稼和生存说。然而却一点也不功利,甚者达到了哲学的高度。诸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等了个润腊月,天上的鹰鹞拿食哄,前轱辘走了渠后轱辘不沾泥。等随便的总结和言说中透出书页都不曾攀岩的高度。那时,没有电视,没有课外读物,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这是父亲曾经给我们的丰富滋养。想来,这是多享受的时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一生多难,却很少听到他的抱怨,那些远逝在历史云烟中的苍凉命运,就这样成为理所当然、成为厚重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无论如何,我并不特别清楚当年那一个个运动,我所记忆的童年只是一些碎片的场景,争斗、播种、收割、春天、夏天、上学、成长,它们嵌入在平静日常的生活中,带来并不深刻的伤心、害怕和欢乐。</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十三</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八二年元旦,中央就农村工作发出了第一个“一号文件”。当时的情况就是解散人民公社,改为乡镇建制,实行土地承包。已经五十三岁的父亲,又被上级领导相中,让他前往邻村任村支书,并协助上级领导开展土地承包的工作。作为一个老党员,能说什么呢,先干着看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项工作一开始就遭到了农民的强烈反对,耳朵里听到的是一片反对声,支持者几乎没有。工作组用尽招数,就是不管用。农民受的是传统教育,他们认定人民公社是个好东西,解散人民公社那是一百个不情愿,包产到户更是资本主义,谁说跟谁急。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要强的父亲,依旧那样玩命,像牛一样干活。做了一辈子农村工作的父亲,最了解农村工作的难处。硬的不奏效就来软的,上门拜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生产队百户人家,父亲挨家挨户地去做工作,走到谁家就吃住在他家,彻夜长谈,比前比后,反复开导。对个别钉子户,就告诉他,包产到户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越早越主动,越晚越被动。虽然不能搞强迫,但土地一定要承包的决心不动摇。从客观上讲,已经开春了,要种地了,拖不起了。村民也知道再拖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不能再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村委会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在最快地时间内制定具体方案,迅速落实到人头,总算完成任务。几个月没有回过家的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村在土地承包中遇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疑难问题能顺利解决,村支书的功劳是不可或缺的。为此父亲的名字被写进了县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带领村民们实实在在干了几年。邻村的生产生活步入正轨时,父亲辞去了村支书的工作,回家颐养天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村民们的日子好起来了,丰衣足食,家家有了电视。现在想来,再没有哪一辈人,能像父亲这一代,短短一生经历了农耕时代到网络时代的骤变,成为新中国农村发展史的承载者,地主制、大集体、合作社、生产队、大跃进、分田单干、包产到户、农场庄园,各种意想不到的生产形势和政治运动在他们身上上演——在他们人生如日中天时,农村也进入黄金时期。</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十四</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半个多世纪的风霜,掠过父亲匆忙而又艰辛的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我的记忆中,农村的生活是呆板而平淡的,是很苦的。父亲每天都背着太阳在田野里劳作,一身泥土,一身汗味。傍晚,父亲的锄头磕碰硬土块的声音惊起月亮,父亲才踏着黄昏的脚步,扛着那银白色的弯钩犁铧走回家。寒来暑往,一年四季,露水打湿了他的脚步,麦穗染白了他的头发,泥巴涂抹他的衣裤,豌豆苗熏绿了他的眼睛,父亲一如退役前的战士,用他的汗水守卫着他的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那个物资短缺生活贫穷的年代,为改善大家的生活,冬天农闲时,父亲带上部分村民,到煤矿当挖煤工人。在几十米深的矿井下,一群人一头扎进瓦斯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大地深处,把最黑的煤块,运往头顶,再用马车或驴车运往千家万户。待到回家时,人也熬成了煤,盖过的被子洗过十遍八遍,水还是黑糊糊的。我坐在没有文化的父亲挖出的煤面前,暖着小手,开始学了一点点文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几年冬闲时,父亲带着一些村民到县城的料羊场喂羊,住着没有窗户的小黑屋,吃着简单的饭菜,重复着扎草,喂料,清理羊粪的活儿。晚上在微弱的灯光下,用薄薄的刀片,清理手掌脚底的皴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活一成不变也瞬息万变。在日子刚刚好起来的一九七七年年,母亲病了,真正苦的是父亲。陪母亲去省城看病,在病床下铺一块床单,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一九七九年为父亲担心、操心了一辈子49岁的母亲走了。从此家里面的院子里炕上的饭桌上就空出母亲的位置,父亲和他的几个孩子守着母亲留下的空缺,度日如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这个世上,一个人一旦离开,应该由他完成的事情也就堆积下了。母亲把作为妻子的那部分堆下来了,土炕的另一边空着,父亲睡在炕上就会叹气,就会偷偷抹眼泪。这么多年,母亲堆积下来的事情也堆积在他心里,只有父亲知道,堆积下来的事情究竟有多少,但他从来不说,一个人装着,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对此也无能为力。每年的清明父亲早早准备下香火,带着我们给母亲送去。去的路上,我们跟在父亲身后,偷偷抹眼泪,回来的时候,父亲跟在我们身后,偷偷抹眼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光匆匆,父亲健壮的脊梁开始变弯,铜色的脸,已经被皱褶挤满。但对生活的火热劲头,丝毫没有减。父亲是个能超越自己的人。因为血糖高了,他现在酒喝得少了,近年又戒了烟。父亲沉迷于调理他的健康,他每日清晨都会在土炕上盘腿打坐,双手抱在胸前,默念阿弥陀佛,在精神世界里,他行走在佛天净色的路上,祈祷真实生活跨越苦厄。午后,父亲打开录音机,装上录音带做健身操,六十节的健身操要一小时才能做完,父亲们每天坚持不懈。父亲用来做健身操的那个录音带,我至今珍藏着。几次搬家,我都携带着它,显然不关乎使用价值,作为对历史的见证,它所蕴含的情感细节,远比文子细腻得多。开心时,我抚摸那凉凉滑滑录音盒,几分惬意在手上,在心里。多少个黄昏,静静地躲在一边,把录音盒握在手里,放在胸前,想起远方的父亲,曾今的小村,炊烟中飘渺的家。那个幽默十足,热情豪爽的父亲给我们带来无尽的生活美味。不快时,会旋动按钮,往昔的画面都储存在里面。每每放开音量,而我有幸还能通过一盘录音带缓缓而出旋律,感受那远远吹过的风,已经消失的云。那是往日时光的陈酿,那是亲情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静静诉说。那份快乐像阳光,照亮暗淡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十五</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上过一天学的父亲,没离开过村子,也没人教过他。但他的炕头堆满了古今中外的大书,而且过目不忘。他脑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书。稍有闲空,看书读报。只要在家,每晚总是趁睡前的间隙,给儿孙们讲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莫言曾说:“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生活也很丰富。”遥想孩提,农家小院里月光清如溪水,静似画布,房屋和老榆树闲适地镶嵌在画布上。我们在屋檐下玩着游戏。父亲倚在木格窗下一边搓草绳或者编筐子。我们蹲在地上,支耳凝听,渐渐走进程咬金、薛仁贵等人的故事里。月光下的老榆树如一位慈祥的老者,默默地呵护、关注着我们。温暖的亲情,恬淡的生活,如一抹清远的月色,悬挂在我的心灵深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实,故事不独生长在夏夜。新疆漫长的冬夜让人惆怅,无法舒展。四周一片寂静,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雪落在房顶上,草垛上,门洞上,窸窸窣窣,透过玻璃窗冻结的冰花,一亮一亮的雪片斜斜飘下来,美丽如童话。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煤油灯的灯花一爆一爆跳跃着,欢快而温馨。母亲在灯下做针线,父亲用一根筷子戳个洋芋蛋,一边捻着毛线,一边给我们说故事。那依然是生长在这片土地的故事,比如藏山大王的故事,比如仇犹国君的故事,都是与脚下的大地有关的生存密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给我们讲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当年新疆哈萨造反的时候,父亲和同村的伙伴不幸被抓去,关在地窖里。到了晚上趁那群人又出去抓人时,留家做饭那个心地善良的维吾尔族中年男人,把他俩从地窖里放出来,每人塞了两个馒头说:“小伙子们,赶紧跑吧,他们回来就要杀你们的头的。”父亲说:“从地窖出来后,一双脚就像踩着云彩似的,飞快地逃了出来。”父亲绘声绘色的述说,让年幼的我真的以为人能够踩着云彩飞行,也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踩着云彩飞往星辰大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真的有好多故事:村北边的黑山头,马路破;西边的孙家沟,红石头湾;南边的车路梁,大南沟;都充满了故事。这个小小的村庄,哪年立村,谁人所建,其来多久,也有父亲说不完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至今还记得岳飞孝敬母亲的故事——岳飞的母亲有很难治愈疾病,端水喂药,换洗的衣服一定亲自来。为了照顾母亲休息调养,连走路咳嗽都不敢出声。岳飞为孝顺母亲,家中没有侍女小妾,有人打扮了一个美女送给他。岳飞推辞了,说:“皇上天不亮就穿衣起床,天晚了才吃饭歇息,难道现在是武将享受安乐的时候吗”?有人问岳飞;”天下什么时候可以称为太平?”岳飞道:“当文官不爱钱财专为百姓谋利,武官不惧牺牲奋勇为国效力的时候,天下就太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月十五,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节日就格外值得庆祝。故事是这样的:汉惠帝刘盈死后,吕后篡权,吕氏宗族把持朝政,老百姓和官员都内心不满,苦熬度日。吕后死后,大臣们趁机铲除吕后的势力,拥立刘恒为汉文帝,平息诸吕的日子是正月十五日,此后每年正月十五日之夜汉惠帝都微服出宫,与民同乐以示纪念。民间万盏灯火,踩高跷,唱花戏,猜灯谜......节日是长时间压力的释放,欢乐陡然在人群和热闹中增加了。我们那里其实不说是元宵节,而是叫做“正月十五”,也很少吃元宵,大多数时是吃饺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西沟村,我们姊妹七个就像七株庄稼地里的玉米。我不得不钦佩我的父亲,他就如一块干巴巴的海绵,在重压之下,总能奇迹般挤出的一滴又一滴的水来,滋润着我们,让我们茁壮成长,不被其他庄稼落下。</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十六</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父亲,还留下了什么?作为男人,他留下了最珍贵的两个字——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六十年代中期,由于物资紧张,很难买到作业本,供销社隔段时间才限量供应一次。父亲隔三差五,跑去问啥时候卖作业本。等有作业本卖的那天,父亲天不亮就去排队,只要买到作业本,再辛苦也高兴。有一次,父亲去乌鲁木齐开会,趁休息间隙,找熟人,批条子,给已上小学的我们姐弟三,每人买了三个薄皮日记本,九个子本花了十三块五毛钱。那几个日记本真的很奢侈,至少在那个年代是那样。我小心翼翼地给日记本包上本皮,拿到学校让老师用毛笔在本皮上写上名字。暮色四合,又一个夜晚降临,幼年时的情景浮现:煤油灯下的我们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写字的时候,父亲很是享受,他看着我们,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我们就是在那最初的文字中获取了前行的力量,一路走来,踏实勤勉。或者说,那模糊的文字早已长在了我们的血脉中,被我们不断补充,不断丰满。它成了我们不竭的营养,鼓励我们堂堂正正做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农村还没有电视时,农闲时给村民们说书就成了父亲每天的功课。每晚,父亲备好茶水,等屋子里坐满了人,就开讲——《岳飞传》《隋唐演义》《七剑下天山》《七侠五义》《封神演义》《李彦贵卖水》《水浒》《三国》《神雕侠侣》等等、等等。父亲讲得绘声绘色、马蹄声、刀剑声、吵闹声,甚至婴儿的啼哭声,都学的惟妙惟肖,绝不输于当代广播电视台的那些表演艺术家。讲到间歇处,他举起掉了漆的白搪瓷缸,咕咚咕咚喝上几口茶水,茶水通过喉咙时在酝酿下一个章节。将军、战马、江山、一个时代,纷纷从他嘴巴里跑出来,钻进听众耳朵里。父亲自有他的一帮听众,我有时回娘家,见一屋子的人,有老有少,团团围坐,听父亲引经据典讲述武侠古书,众乡亲享受着父亲给他们的精神大餐。每晚都到:且听下回分解,才肯散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真是:“黄牛肯尽平生力,望众人,笑脸迎慈祥。说故事,申正义,明目的。看今天多少栋梁才,堪得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常调侃,老爹,你咋没有把您的聪明才智遗传给我们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知道,随着父亲的远去,那些故事也就永远埋在地下了,再也无人想起了。他留下了一些没有结尾的故事,却调动起了我的好奇心,父亲潜移默化地告诉我们,要想知道更多的故事,就去读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之久,山河依旧。我还生活在城市的一角,如果他活到这一年,应该还会给我们讲更多的故事,这个倔强的智慧的善良的乡村老头。身体里装满了山区乡村固有的苦中作乐、意会言传的生存文化;懂得含泪的笑才不至于枉费人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年以后,我渐渐懂得了那些年父亲的孤独,在我奔向未来的孤独生涯中,我已经找到孤独的范本。我们的孤独,还有伴随孤独岁月的《水浒传》《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在我眼里,都是孤独的范本,无比神圣。</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十七</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祖籍甘肃张掖。很早很早的时候,有生存的因素,也有人性的使然。我的爷爷,一个叫高明文的石匠和他的妻子。一头牵着大伯和两个女儿,一头挑着杂货。没有鞭炮,没有赞歌,没有盘缠,风尘仆仆,不顾路途遥远,一路逃荒上新疆。奶奶是小脚,走不动,半路在一小客栈住了一晚,爷爷把我一个姑妈送给店家,换了一头毛驴。走到半路,奶奶发现女儿不见了,就问爷爷,爷爷说:你骑的就是女儿呀!一路颠簸流离,走了三个多月,进入新疆巴里坤,在巴里坤打短工数月,有了盘缠。又一路转战来到木垒哈萨克自治县东城口西沟,在此安家立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爷爷,有一副坚实的肩膀,刚毅的筋骨,血性的气质。爷爷是个锻凿石磨的手艺人,走南闯北,挣钱养家。他在活着的时候,家道还算殷实,我的记忆却很少。只记得大年初一爷爷发的压岁钱是红色的一元票子。我的父亲、三叔、小姑妈,出生在新疆。从我记事时,大伯三叔和父亲都住在爷爷修建的四合院里,组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除了记得爷爷常常半夜咳嗽的声音外,其他都还是美好的。美好的事物总是疏朗,回忆起来有种空荡荡的感觉,那似乎是另一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了父亲的后半生,生活逐渐好了一些,全家人吃穿不愁。父亲开始念叨:等条件再好些了,要去找送人的大姑妈,要去先人们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到底是个啥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祖籍、故乡,那是根中之根,脉中之脉。更难于忘怀。落叶归根,越老越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七十年代中期,部队拉练有一个班的战士住在我家,聊天时,得知有一位军官是父亲得了老乡。通过这位军官,很快又联系上了在新疆当兵父亲的侄儿。父亲催我给当兵的侄儿写信,大哥很快回了信,说抽空来看看在新疆的亲人。父亲的心神于是安宁了许多。那时尽管条件还很差,父亲还是督促我们将几块条绒,几尺布料,一枚小小的邮票,寄往魂牵梦萦的故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季的风,卷走了父亲平凡而悲壮的一生。最终我们没能找到送人的姑妈,父亲想去老家看看的愿望也没有实现。是我们总是没有时间,也舍不得金钱,总以为来日方长。父亲思念故土的愿望只能咽进肚里,带入天堂。</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十八</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祖辈们早已故去,父辈们大多也离开了人间。但祖籍故乡就似一根无形的线牵着高氏家族一代又一代人的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今天我要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几经筹谋,您的愿望由您的儿子、侄子替您完成了。他们一行四人于二0一二年十二月回了您的老家---甘肃省、张掖市、民乐县,白庙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高氏后人终相聚,血脉里的亲情,亲人们的热情,把漂泊在新疆游子的心融化了。小住几日的弟兄几个每天都在拜访高家簇人,到祖坟墓地祭奠。毕竟,我的爷爷高明文,奶奶、太爷太奶,祖先们都生息繁衍在这片故地。我们原本是同一个祖宗,我的姓氏,也根于这片故土,我的基因,更来自这片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我还要告诉你:一百多年后的二0一五年元月一日你张掖老家来人啦。得知老家来人的消息,我们携儿、抱孙、一批、一代,一群,从各地赶了回去。家在东城口西沟的几个兄弟,家家杀羊宰鸡,准备了丰盛的酒菜,迎接故乡的亲人。八十多岁的三叔三婶早早恭候,亲人们终于在新疆团聚了。大家聊起了高家祖先,聊到了百年骨肉离散之痛,相互倾诉了今日相见的喜悦心情。我们频频举杯,热情欢迎远道而来的高氏子孙。几辈人紧紧的相拥而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管你身在何处,不论你在天涯海角,高氏家族的血脉是相通的,高氏家族的亲情是永恒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去坟地祭奠先人是必须的。次日一大早,一群人去往坟地时走了一段大雪封山没有路的路,一个雪窝一个雪窝往前挪,弄了半腿的雪,可是我觉得就该这样,保留一段最原始的路,踏过泥泞翻山越岭为亲人烧纸祭奠,才算对亡者最深的缅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我们站在祖坟墓地,此时的祖坟上空一片蔚蓝,四周肃静,山风啸啸、树叶沙沙。我们一字排开、双手合十、双膝跪下,上香、磕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哥和几个弟兄在坟前的供台上插上三炷香,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叩了三个头。年长者张掖的大哥说:各位在疆先祖,故乡的子孙来看你们了,弟兄几个神情庄重地敬献了花圈。花圈的挽联写着:悼高怀门氏在疆先祖,陇民乐县丰乐白庙村九组高氏后裔敬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还是黄黄过的纸钱,只是比先前更厚重,还是一座座祖坟,也只是比先前更紧密。还是朗朗乾坤,只是比先前情更浓,爱更深。袅袅香烛驻守在神龛上,将天地和祖先的牌位一次次照亮。这是无法割舍的保留和延续,坟头白雪覆盖,冢上鲜花摇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简单的仪式承载着一份真挚而厚重的感怀。没有这一天,就没有我们整个家族血脉的传承。一代代人之间,拥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清晨,傍晚和夕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我们再次在祖坟前磕下三个响头之后,才感到这方寸之地,有了逝者的欣慰,生者的眷恋。有了先祖的期盼,后辈们的福祉,有了家族的荣耀,个人的安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知道,那一刻,在我头顶三尺远近,一定端坐着我的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十九</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去世后,我身体一直不好,晚上常常梦到我出生时的四合院,那是我儿时生活玩耍的地方,也是爷爷来新疆盖的第一座房子。有天晚上下大雨,清清楚楚地梦见父亲母亲拉着一辆小小的毛驴车,站在四合院门前,大声喊我:丫头,外面雨大,快点出来,快点!快块上车跟我们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见父母喊我,我就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找呀、找、总也找不着,父母就催,我一着急,一下就醒了......我知道,父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从小缺奶长大后多病多难的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此,我梦见的父亲不是在原先的四合院。是父亲一饮一啄的搭建,胼手砥足堆垒而成的新的拔廊房。我与阴阳两隔的父亲,在远方的拔廊房里相遇,拔廊房外面的天地间,回想着无尽的思念的风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每到夜晚,期盼父亲再次走进我的梦中,我要他先喝口茶,抽袋烟,再讲讲田里的,古今中外的故事。区区寸草心我还想对父亲说:您的生命在我们身上延续;您的血液在我们身上流淌;您的精神构筑了我们的灵魂;主宰了我们的天性。使我们能在这光明与黑暗、高尚与卑微交织的空间。活出一种精神,活到一种境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父亲已然远去,也许他所在的那个时空时间依然延续,那样他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就那么渐行渐远时,他会孤独吗?他会想念我们吗?我无法确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想我的父亲,想时光倒流听他嘬着烟给我们讲讲人的一生怎样才能知足,才能善良,才能简单,才能拥有信仰,无怨无悔,像他一样。我想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从清晨到日落。而他若能托梦告诉我,他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他亦深深地挂念着我,我便足矣。</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