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年前，父亲离开了我们。一位70岁不到，耕田犁地从不歇晌的庄稼人猝然离我而去。出殡那天，成百上千的乡亲赶来祭奠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是我们全家没有想到的。 童年，我并没有体会到父亲的好。那时候，我家年年不是借钱就是赊粮。我把家境贫寒、生活窘困归咎于父亲的无能。而我更看不起父亲的，是他的懦弱。老家地处赣中地带，民风慓悍，相骂打架的事几乎天天都有。父亲却似乎特别怕见这种场面，别说打一场架，就是和邻居家吵吵嘴他都不敢。明明自己有理，只要对方嗓门一大，父亲就不再争辩，咧个嘴憨憨地笑着。 随着年岁渐长，我开始读懂并认同父亲。父亲总是默默劳作，独自背负生活的重担，从不怨天尤人。也许这个世界太张扬，生活太强硬，父亲很少硬碰硬，而是淡定地选择了示弱与吃亏。如果说善良谦让成就了他上好的人缘，那么遇事柔软温顺则源于他内心的强大。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又打得一手好算盘。从我记事起，父亲一直是生产队会计，但在我读初一那年，父亲说什么也不当会计了。只想呆在家里弄几亩瘦田薄地，全村人都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那时已分田到户，一年到头填表做账的时间很少，既能照看自家责任田地，又能领取一份不菲的工资。这样的好事到哪去找？。 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的大队书记要父亲做账，想伙同父亲一起私吞上级政府部门拨下来的扶贫救济款。哪料一向憨厚老实的父亲坚决不干。父亲不干有人干，那位接替父亲的会计和大队书记一起狼狈为奸，瞒天过海。但最终还是东窗事发，双双进了监狱，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看似懦弱、朩讷的父亲外柔内刚，做事心中有杆秤。 上世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一远房亲戚为保存家产，将一整箱银元托付给爷爷保管，爷爷带着年少的父亲将它埋在祖上老屋的墙脚下。爷爷去世后，父亲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远房亲戚的孙辈们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找上门打探。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从未动过一文。父亲从墙角把箱子挖出之后，原封不动地将8000多枚银元完壁归赵。他们感动之余，要拿出部分银元作为答谢，被父亲婉拒了。 父亲后来对我说："咱就是要饭也不能动那邪念，一诺抵千金！"父亲的话，一字一句砸在我的心上。人穷志不能短，信誉大如天。再苦再难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去珍惜、去坚守。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足以滋养我一生。 父亲一辈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平时自己节衣缩食，但在子女花钱求学上却毫不吝啬。 中考那年，父亲生病需要很多钱。我偷偷地瞒着父亲准备跟一位亲戚去外地做手艺挣钱给父亲看病。正当我上车要走的时候，父亲从7、8里之外的村里，顶着中午的烈日，拖着生病的身躯，一路跌跌撞撞小跑来到车站，不由分说地把夺过我的行李，呵斥道＂跟我回家，好好念书！＂父亲弓着背，一只手把我的行李扛在肩上，一只手反向背攥紧我的小手，拖着我往家走，好像病好了一样。我至今还记得，那正是七月，南方最酷热的夏季，我空手跟在父亲后面都走得大汗淋漓，他却全然不顾生病的身躯，气喘吁吁，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埋头赶路。汗水浸透了父亲的衣裤，在狠毒太阳的炙烤下很快形成了汗渍。父亲的病情更加严重了！注视着父亲后背上那白花花的一片，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考上军校后，我顺道回了一趟家。父亲知道后，跑到当年把我拉回家的车站接我，见面时竟兴奋得满脸通红，用那筋青皮瘦的大手再次夺过我的行李。回家的路上，我依旧跟在他后面，所不同的是，父亲这次话特别多，几步一回头，问这问那。我一边搭着父亲的话茬，一边看着父亲的背影。他的背更驼了，像一张弓，头上一根根白发也争先恐后地探了出来。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涩，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这些年来，我辗转南北，逐渐成长，心中始终不能忘却的，就是父亲勤俭质朴、达观淡定的生活态度，恭良谦卑、宽厚仁慈的为人秉性，守信重义、曲直分明的处世准则，是那样的平凡而又尊贵，这些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浸润到我生活和工作的一点一滴之中。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