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在关中一个贫穷农民家庭,少时父母双亡,他稍有劳动能力就开始给人家扛长工、打短工,后来在高陵县梁村扛活时被我外祖父招赘为婿。外祖父家境也十分贫穷,生了五个女儿,收养了一个儿子。父亲上孝敬岳父岳母,下照护妻弟,他的老实、本分、勤劳善良在村子里有口皆碑。在我的心中,父亲是世界上最勤劳的人,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都会干。外祖父家安了辆扎花机,父亲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雨天扎棉花。</p><p class="ql-block"> 舅父长大后,父亲和母亲在渭河、灞河交汇处的河滩上租了几亩地,搭起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草棚,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父亲一直没有自己的名字,因我母亲为四姑娘,村里人都叫他老四。解放后土地改革村子里造册登记时,工作组组长对父亲说:你这人忠厚勤劳,穷了半辈子,如今解放了,以后什么都会有的,你就叫周忠有吧,由此父亲才有了自己的官名。</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种田能手,各种农活他都在行,那年他种的棉花产量在全公社最高,记者还为他摄了影,放在区政府门前的玻璃橱窗里宣传。至今我还保留着那张照片。那是我妹在区上开会,看到那张照片,待展出结束换板时,好说歹说才从工作人员手中要下的。父亲还是方园有名的务瓜把式。公社化时期,他每年都为生产队务几十亩地西瓜。瓜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慕名来买西瓜。每当放暑假,我就帮父亲看瓜园,晚上和父亲睡在瓜庵子里,凉风习习,听他讲村子里发生的故事,非常惬意。</p> <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四口人,我和妹妹上学读书,父亲母亲每天从早上忙到天黑,工分挣得不少,但年年都是“透支户”,生活十分艰辛。我上中学时,每星期背馍渡渭河上学需要一毛钱的渡船费,总让父亲犯难。每逢开学要缴九元学杂费,对我家来说,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记得有一年八月临近开学,父亲淌河渡水到几户亲戚家求借,最后还是没有凑齐。母亲只好向队里借钱,队长说队里穷,没有钱,为此和母亲争了几句,气得母亲直哭。那天晚上我被吵醒,只听母亲连哭带怨:“一家人就靠你挣工分,你买血把身体弄垮了,家里日子咋过呀。” 接着是父亲低沉的声音:“我不卖,娃们咋上学呢?”听到这里,我心头不禁一颤,难过得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秋天,我在学校得了病,腿上生了疮,走路钻心的疼,星期六回不成家背馍,父亲步行二十多里地为我送馍。他还给我拿了几张膏药,千嘱咐万叮咛要我把伤养好。临走的时候,父亲解开腰带,翻了又翻,从里边找出仅有的磨的趨巴巴的一元钱给我,我知道家里困难,推托不要,父亲颤抖的手硬把钱塞给我。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呀,你大这一辈子是个睁眼瞎,把不認字的罪受扎了,就盼你把书念成。钱是人身上的垢甲,一会儿有了,一会儿没有了,读书才是最重要的事,大就是再受罪,也要供你把书念成。” 我望着父亲那又黑又瘦的慈善的面庞,看看他那打着补丁的黑粗布裤子,愧疚、辛酸一下子涌上心头。父亲啊,我的父亲!你不仅给了我血肉之躯,还给了我做人的精神和战胜困难的勇气,正是凭着这股勇气,我终于考上大学,记得大学要开学的那一天,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微笑着送我出了村子,那笑容里蕴含着多少欣慰和期望哪!</p> <p class="ql-block"> 贫困的生活,常年的劳累,使刚过半百的父亲身体已十分的衰弱,经常感到胃疼、浑身无力,我劝他看病,他总是说扛几天就好了,还坚持一整天都蹲在地里务西瓜,每动一铲,每挪一步,都要忍受痛疼的折磨,干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劝阻他,他照旧干他的,劝的多了,便说:就是胃不好受,其它地方都好好的,一家人要吃饭,不干咋行。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便血,气喘吁吁的躺在炕上起不来。我急忙借了辆架子车把父亲送到二陆医院检查治疗,谁料想一辈子从未看过病的父亲,第一次进医院,就被诊断患了不治之症,“胃癌” 两个字像天塌下来一样把我震懵了。那一年,我虽然因文革“逍遥”在家,爱人已经参加了工作,她把每月工资的大部分都寄回家给父亲医病,老人十分欣慰。在医院住了十来天,父亲已经意识到他得的是“瞎瞎病”,说“花那些钱不顶啥”,固执的要回家。</p> <p class="ql-block"> 1969年10月,我在秦岭深处柞水县一个贫脊的小山村“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天傍晚,公社文书通知我父亲病危,让我赶紧回家。我急切的连夜走了九十多里山路,翻过几道岭,淌过齐腰深的乾佑河,清晨赶到县城,好不容易挡了一辆卡车回到西安。又步行30多里路,当天晚上终于见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母亲告诉我:“ 前一响就要给你发电报,你爸不乐意,说娃现在是公家人,干公家的事,不能因为我的病影响了娃,等我实在不行了再叫娃回来。” 父亲终于走了,我的心在滴血,我伏在父亲的棺材上嚎啕大哭。多少年来我的心理都无法平衡,我慈祥善良勤劳的父亲,一生茹苦含辛、默默奉献,在饥寒交迫中把我们拉扯成人。当苦尽甘将来,儿女欲报答养育之恩时,却无声无息地走了。苍天啊!你也太不公平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去逝已经二十多年了,岁月的尘埃并不能封盖我对父亲的切切怀念。随着社会进步、生活水平提高,这种怀念愈加深刻,我常常在梦中见到父亲,他老人家的形象,永远屹立在我的心灵深处,激励我,净化我。</p><p class="ql-block"> ———此文发表在《陕西日报》1998年9月18日,文字有所精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