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农秋

妙语著华章

白河地处陕西的最南端，属亚热带，气候温暖，秋天来得不显山露水。早秋时节，红日当空，人们穿着短袖还燥热难当，秋天却来了。其实，白河的秋天，是被农民的农事活动撵出来的。

每年秋初，当我正耐着性子熬“二十四个秋老虎”时，父亲却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一晃三伏就到了，我们的萝卜白菜还冇种呢，明天拔南瓜藤，挖地，种菜！”口气中带着些焦急。

白河这地方农谚语是：“头伏萝卜，二伏菜。”也就是一伏时要种上萝卜，二伏时要种上白菜。到三伏再种萝卜白菜时，就过了节令了，一是萝卜白菜长不大，二是会被邻居笑话的。

第二天，我们就忙着摘南瓜，拔瓜藤。金黄色的老南瓜，有长弯形的牛腿瓜、有扁平圆如磐石的饼饼瓜、有形如冬瓜的櫈櫈瓜、还有无法言喻形状的瓜，横七竖八卧满一地。瓜叶一点老黄色也没有，许多老藤上还长出了几尺长的嫩藤，嫩藤上还开了许多黄色的南瓜花，还有蜜蜂飞来飞去在采蜜，提起瓜藤，上面还缀连着大大小小的嫩瓜，嫩瓜青翠流油。我不忍心拔掉藤根。父亲忙说：“三伏带秋，再不拔，就赶不上节令了。”收完瓜，就拔去瓜藤，父亲把瓜藤埋在地下作底肥。

这时仰望天池岭，树木杂草依旧墨绿如夏，哪里有秋天的影子呢？但房前屋后，确实听不到知了的叫声了，也许秋天真的来了？

秋天挖菜地，是最有意思的。为了赶农时，只要晚上有月亮，我们就乘着月光挖地。头顶一轮圆月，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脚丫子，人完全归依了自然。光脚踩在新翻的泥土里，脚板底凉丝丝的，光膀子吹着晚风，凉习习的，别提多惬意。挥起锄头挖下去时，就有许多蟋蟀惊慌的碰撞着我的小腿四散逃去。这时挖地不冷不热，又不怕弄脏了衣服，累了就在田埂上坐下休息。听淙淙的溪水声；听各种山鸟的叫声；看父亲烟锅上的火星，在夜色中一明一暗的闪亮；看萤火虫打着小灯笼一跳一跳的走过，偶尔，也会有一只一晃一晃地从我鼻尖眼前飞过。

父亲抽完烟，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哼唱几句地道的白河民歌，父亲的歌旋律很美，但吐词不清，有点儿像周杰伦的歌，现在想来，那民歌大多是情歌，也许父亲故意唱得含混不清，不让我们听清？总之，到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但在苍凉的夜晚听来，却有了新的秋天的苍凉与感伤，正如少年的悲伤，感伤而美丽。

有时候，为了鼓励我挖地，父亲还会讲一些与白河有关的故事给我听。

抽完第二袋烟，父亲磕掉烟灰，收起烟袋，我们又挖一气子，当我气踹嘘嘘时，父亲说；“洗手回家。”我便去地头小溪里洗手洗澡。溪水浇上身，不禁打个寒噤，这才感觉到秋天确实来了。

当萝卜白菜长出两片毛叶时，父亲对母亲说；“把院坝收拾干净，明天掰包谷。”掰包谷才真正拉开了秋收的序幕，其实，包谷也还没黄壳，包谷树还是青枝绿叶的，包谷粒却饱满结实。我家一动手掰包谷，几家邻居也开始掰包谷，田间就多了许多劳作的人们。

掰过包谷，就拔芝麻，割黄豆，砍下包谷杆，父亲总是把包谷杆拢成小山的样子，这些“小山”就静默的站立在地头的荒草坡上，成了秋天的见证。

翻地，种完小麦，父亲走向地头，抱住一棵桐子树猛摇几下，便有几片桐叶飘下，桐叶还没着地，就听得通通的几声响，是桐子落地了。父亲捡起一颗桐子，用手掰开外壳，里面的子已变黑，“嗯，桐子也要打了。”父亲自言自语地说。

打桐子时，还可以摘到野葡萄，它的藤很长，有时能爬满几棵桐子树，色如桑椹，豌豆粒大小，圆形，成串生长，味如山楂，浓浓的酸味中透着甜味。

打桐子的时候，还可以吃到烘柿子，那是一些生虫的柿子，先熟了，软而甜，味美，却不能多吃，多吃会伤胃。父亲也会笑着说：“你愿意，下点柿子暖上，八月十五吃。”这时的柿子绿如碧玉，苦涩无法直接食用，需用凉开水浸泡。

农户家家几乎都有一个专门用于浸泡柿子的罈子。柿子摘回家，泡柿子的任务，是母亲的，母亲把泡柿罈子洗净，把柿子装入，上面盖一层柿子叶，将凉开水倒入，直到淹住柿子叶，上面再压上圆形小石板。母亲每天总要在罈子的根部煨一圈带火星的红火灰。母亲解释说，让罈子内是热的，柿子好的快，而且味儿好，但火劲儿也不能过大，火劲过大会把柿子焐熟了，柿子就变成乌黑色，味道变酸涩，柿子就泡失败了。所以，我们把泡柿子叫“暖柿子”。

同样是从树上摘果子，叫法却不同，摘柿子叫下柿子，摘桐子叫打桐子，摘枣子叫扑枣。为什么这样叫？因为它们的摘法不相同：柿子成熟时很松软，是不能用棍子敲打的，而要用竹竿做的夹子夹下枝头，有请下枝头的意思；桐子长在枝头很牢靠，必须用棍子使劲敲打才会掉落，又不怕它摔坏，所以是打桐子；枣子是长在叶杆上的，是最容易掉落的，所以，只需用细棍子轻轻敲打即可，因而叫扑枣。枣扑完了，枣树叶子叶落尽了，枣树们就光秃秃的，从秋天一直站到第二年的仲春。

暖柿子吃到嘴，中秋节也过了，赤裸的黄土地，秃了的枣树，残枝败叶的桐子树和柿子树，无不显示出秋天肃杀的景象，就连摘去了果实的柑橘树，也缩头缩脑的在秋风中抖着。

秋雨也如期而至，一下就是半个月，深夜，听秋雨从屋檐上滴落下来，让人感到生命的逝去的感伤。在秋风秋雨的催促下，我们穿上了厚外套。

雨过天晴，满山遍野的红色黄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秋色在金黄的野菊花和白色的野菊花的点缀下，就更色彩丰富了。

收完红薯，窖进土窖，摘回最后一批辣椒，泡进罈子。父亲站在院坝里，望着满屋檐下自己亲手挂上去的黄的白的包谷吊子，火红的辣椒串子，暗红色柿子帘子，用脚踢踢滚落到脚边的小红薯，对母亲说；“煮块腊肉吃吧，把人累坏了！”母亲却说：“酒还没吊呢。”秋天，在父亲的忙碌中过去了。

父亲今年因患食道癌，医治无效，病故了，在绵绵的秋雨中，我们埋葬了父亲，每次想到父亲勤劳的一生，就潸然泪下。父亲去世了，由于，退耕还林，人们也不大种地了，每每想起与父亲一起劳作田间，收获作物，既温馨又美好，抑制不住想把它写下来，既是对农业生活的回忆，又是对父亲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