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农事——即将远去的季风

龙人印象

西北农事——即将远去的季风
——郭恒强/图文

【按语】：要逃离的是你，放不下的是你，魂牵梦绕的是你，渐行渐远的还是你……若干年后，当 我们皓齿不在，当我们白发如雪，当三夏的滚雷惊起半寐的你我，当曾经的打麦场再也寻不到我儿时的梦乡……

【麦黄】：六月的季风横跨秦岭，才一夜间，便已长驱直入关中腹地的秦川陇关。端午头上，桃儿杏儿才熟，算黄虫还未开腔，油糕米粽与五彩荷包的醉人甜香就已勾得远方的游子急急驱车回归。俗语云：麦梢黄，女看娘。自然，那些出嫁的大闺女小媳妇们也都赶在麦收前，从或远或近的夫家携儿带女将一份不大不小却又沉甸甸的亲情聚拢到各自的父母膝前。此时的大西北，山川喜悦，遍地金黄……

【开镰】：西北农事中，夏收季的开镰收割，那一定是一件神圣的大事，必定要选一个阳光格外热烈、天气格外晴朗的好日子。据说老辈人届时还必定要由德高望重的族长与粗通文墨的本族先生一起主持，在晒场地头洒酒焚香祭祀土神、五谷神及雷神。虽然而今后辈人已不再遵循并拘泥于这些古礼旧习，但婆娘媳妇们却也必定会提前为自家的汉子泡一壶浓茶，炸一盆油饼，煮几颗鸡蛋，并将整扎的啤酒饮料送到田间地头。倘若适逢星期天，也必定还会将自家的娃儿搁在拉麦子的架子车或新买的机动三轮车上，兴高采烈地全家齐动员。到了地里，大人开始挥镰收割，孩子就在地头田间自由玩耍，或采野花，或逮蚂蚱，或追逐蝴蝶与学飞的黄嘴小麻雀……

你可别小看了割麦这活儿，看似轻松自在，实则有苦又累。你想想看，在烈日的炙烤下，低着头弯着腰挥镰如飞挥汗如雨，而且一干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天。刚开始也许你并不觉得什么，一个小时后两个小时后，热汗就会在你一次次弯腰挥镰、起身再蹲下打捆的机械运动中从你的发际、脖项，甚至从额头、眉毛上流下滴下，你的咽喉开始发干，眼睛在热汗中开始发涩发酸，腰、背，以至于连腿也酸痛起来……这时候，女人们就开始起哄架秧子调笑起那些动作越来越慢的白皮后生与文弱汉子，而后者往往一笑置之并不予争辩，原因只有一个：割麦这活儿，有些男爷儿们的确比不了女人们，因为缺乏韧劲与耐力持久力……

【碾场】：在算黄虫“算黄算割，北雨背河”的一叠恬噪声里，成捆成摞的油菜与麦子或驴驮或马载或车拉，从后山前川前脚赶后脚地就运到了打麦场上。天气晴好时，就再晾晒几天，天气变幻无定时，就手脚不停地开始碾场脱粒，总之是要赶在雨前把它变成颗粒。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以前，在咱关中地区，尤其是在咱陇州山乡，碾场大多依靠驴、骡甚至黄牛拉着碌碡（石磙子）满场转圈碾压，也有用连枷拍打麦子的，有条件的则用脱粒机脱粒。人工碾场必须在大晴天，而且要起个大早，将成捆的麦子解开腰把儿，一圈圈一层层由里而外均匀地摊晒在打麦场上，待到正午阳光暴烈麦秸变得干燥时，便由一位有经验的长者吆着拉着碌碡的驴骡或牛，一圈圈一遍遍绕着圈儿碾压，直到原本蓬松厚实的麦草被碾压得倒伏成薄薄的一片，直到麦穗上的麦粒儿脱落尽…… 其间每隔一段时间，由家里的女人和前来帮忙的四邻一起将麦草用木杈铁叉挑起抖散，将混合在麦草间的麦粒儿抖落到再度变得蓬松的麦草底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往复循环，直到麦穗上的麦粒儿全部脱落麦草也被碾压成败絮……接下来就是摞草，将满场已变得柔软的麦草用杈抖散并搭成馒头状的小堆，由健壮有力的小伙子们用铁叉从正中插入再挑起，并用双臂举着送到草摞上，搭叠成几人高的麦草摞，以便在日后作为牲口的饲料或做饭引火以及冬天烧炕取暖的材料……

【扬场】：扬场从来都是一件技术活儿，虽然男人妇女都可以做，但如果没有几年的实践经验积累，就很难轻松地将麦粒与麦乂子分离开来。人工扬场需要借助自然的风力，所以最恰当的时间是在午后、黄昏或晚上有微风时。当然，遇到老天捣蛋乱刮四面风时，再把式的老农也只有望风兴叹了。扬场最少要由两人配合着，一人在上风头操着木锨将麦子高高抛起，另一人在下风头处用扫帚将落地的麦粒浮表的麦乂草芥扫到一边。操锨者得随时留心观测风向变化，握扫把的则要忍着麦粒从高空落下打得臂膀生疼与麦乂飘落在颈项间所带来的瘙痒的双重难受。不过，苦并快乐着，收获的喜悦往往会让忙碌的人们忽略掉这一切……

【晒场】：晒场是老人们晾晒岁月艰辛与收获快乐的地方，也是后生汉子们斗嘴吹牛冒大泡儿的地场，更是孩子们整日彻夜疯闹玩乐撒欢的天堂。一代又一代的西北人就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升腾着他们的欢乐，也风干着他们的苦涩，并把这一切深深地根植在儿孙后辈的梦寐与记忆里，繁衍，生息……

盛夏炎热，幸而有风。我的风，夏天的风，就来自这大西北的田园山野，更来自内心深处那个日渐模糊而又依然蚀骨的故乡。这风，把消失的乡村攥成每个游子手心里的一粒麦子，让你无论脚步在哪里，都会在这个季节，在一粒麦子里默默修行，在一粒麦子里还原梦里的村庄。
骄阳酷暑为乡村招魂，镰刀草帽石磙与麦摞为农耕留痕，院墙里的桐花开了又落，家门前小路的荒草已接力爬上了屋檐，老屋的那把大锁一身铁锈。城里的华灯初上，村庄的夜晚也点亮了窗户，六月的麦田都已镀好了金，你老年的镰刀也被蘸着昨夜的月光磨得铮亮。故园仓皇，风雨无常，但牵挂还在，温暖还在，只等着你我，赶快回来，把金色的麦田搬回家，让这即将远去的季风和心底的麦浪，还给我们一个精神的故乡。

【补遗】：绿了山川，少了人烟；圆了梦幻，远了故园——生活从来都是一把嗜血的双刃剑，没有对错，只有渐行渐远。谨以这些来自陇州山乡的本色图文记录关中腹地西秦之西已即将消逝的三夏场景，算是留给后辈的一点点寻根的追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