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漫过拦河坝

雪峰竹

<p class="ql-block">  江流穿越雪峰山,</p><p class="ql-block"> 日载树竹首尾牵。</p><p class="ql-block"> 世纪坝堤依旧在,</p><p class="ql-block"> 再无棑佬过雄关。</p><p class="ql-block"> —— </p> <p class="ql-block">住在山门,我会常去洞门口拦河坝上看看。因那儿山青水秀风景如画,煞是耐看,更因那儿有着我三十几年前,涉危历险深入骨髓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的初中是在桐山马颈读的,十五里山路,我用双脚丈量了三年。再顺河延伸十五里,就到了山门街上。这里坐拥山门古镇的最高学府——洞口县第四中学。我在这儿完成了我的高中学业。</p><p class="ql-block">彼时,从我家乡蒲板溪到马颈只有崎岖山路可行,而从马颈到山门已经开通班车的。但去山门读书及放假回家,我还是习惯了走路。不是山路好走,而是车不好坐。泥石公路沟沟坎坎,大弯小弯从始到终,班车没开几公里,人便眩晕成了个陀螺,肚腔填塞之物翻江倒海,直往口鼻喷涌。花钱买罪受的事,我不愿干。</p><p class="ql-block"> 除了陆路,我家乡还有一条河道直通山门,并且穿街而过,把整个古镇一分为二,于是有了东街西街之分。水路无舟船载客,却是山区人民竹树柴木入市通道,堪称山区人民求生财路。节假日回学校时,只要有亲戚朋友放棑去山门,我自然不会放过乘坐机会。</p><p class="ql-block"> 八六年六月中,在家度过高二上学期的一个小假期后,我就搭上了父亲的树棑返校。树不是很大根,东拼西凑的杉木野树,棑尾捎带着十几捆柴禾。这些,父亲用心准备了好长时间,计划卖钱后给我买米及做生活零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赶早吃饭,在太阳未露脸前就开始出发。</p><p class="ql-block"> 我家乡老一辈习惯把单一的蒲溪河段称做小河,等到了万里双江,先后有太平河,大江河汇合,始称大河。放棑是项力气活,也是项技术活。父亲正当壮年,且经验丰富,放棑可谓驾轻就熟。我也准备了一根竹篙,想体验体验放棑的趣味,但一路基本上都是坐在柴捆上休息,沿河欣赏峻山秀水,两岸绝壁险崖,奇花异木,也一路感知父亲放棑的惊险刺激。</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读过几个月书,但能凭经验把物理平衡术发挥到极致。知道十几捆柴禾怎样摆放才不压棑,知道如何根据水流深浅缓急适时转换步伐,才使水流举重若轻。父亲操弄着一把铁头带钩竹篙,灵巧自如。棑逢浅滩,便用铁头稳戳河床,侧身后倾,双脚匀速逆行,撑篙摧棑前行;棑至激流险滩,一条竹篙快速闪动,左抵右挡,避障稳向,丝毫不乱;每逢悬崖巨石阻遏激流,目测木棑对撞无疑,千均一发,父亲定能找准点位,把竹篙迅捷斜插棑底,手攀竿顶一跃而起,人便悬在半空,继而弯篙沉腰,棑头立马顺势拐弯,等父亲脚点棑面,木棑也刚巧侧过。我的心每每随着父亲腾空而悬起,随父亲落定而放下。看那架式气度,似乎只要找准一个支点就能把地球拨开。父亲知道我紧张,每次险境过后都会回头冲我微笑。这微笑里,隐含着父亲的沉着冷静,也显露出父亲的淡定从容。</p><p class="ql-block"> 正午时分,棑到深潭静流处,微波轻漾,深不及底。游鱼嬉逐,石壁照影。父亲放下竹篙,走到柴禾边挨我坐定,从裤袋里掏出塑料烟袋及手裁长条字纸,娴熟地卷个喇叭筒衔在嘴角,火柴划燃,就悠闲自得地抽起老旱烟。我也从书包里取出预先买好的烧饼,有滋有味的吃着,咽干口渴,就掬捧清凉的河水入口。此刻,完全无需理会树棑横竖撇捺之态,随其放任自流好了。直到临出深潭,父亲才提起竹篙随意划拉几下,棑木就矫正了航向,驶入正轨。</p><p class="ql-block"> 棑到大道近临洞门口电站大坝河滩,天色渐晚。父亲说每到下午林业站会沿河巡查,无情收缴手续不全的棑木。为万全其间,父亲决定把棑木向大路对岸的沙弯停靠,暂且借宿山脚下的农户家里,等明早天一打亮就出发开棑。于是,木棑被划进左岸茂密的芦苇丛,把棑头拉上水面几尺,为求稳重,父亲又抱起个百余斤的石头压住棑头,便到田边山脚的农户家借宿了。准确一点讲,不是借宿,是寄身。因为我们那晚根本没床睡觉,而是在灶前条板凳上或靠或坐呆了一宿。</p> <p class="ql-block">六月的夜,诡谲善变。不承想半夜里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刻而至。临近黎明,父亲放下一块钱在灶前长凳上,便往河边赶。出得门来,雨住风起,凉意袭人。</p><p class="ql-block"> 站在河边,眼前的一幕把睡意尚存的我彻底惊醒。江雾朦胧中,但见洪水滔滔,波翻浪滚。河中成堆成堆的杂木乱草在隐隐约约地载沉载浮,随浊浪急速涌动。对岸路面差点浸淹,近处一弯芦苇消失不见,偶尔几根苇尖冒出水面,几番颤抖,又没入水中,似在绝望挣扎。</p><p class="ql-block">“坏了,我们的棑树被洪水冲走了!”父亲说出一句,便急切地踩着山脚茅草往下游搜寻,满心期待着奇迹出现。 趟过一片虚虚实实的乱草浅水区,天渐渐亮透,眼前一切变得清晰。在距离起点约三十米远的芦苇大弯,父亲终于发现了我们的树棑,脸上立马呈现失而复得的惊喜。谢天谢地,棑上一切皆在,包括压在棑头那块沉重的石头。</p><p class="ql-block"> 父亲忙着试水上棑,我焦急呼喊:“爸,太危险,必须等水退了再开棑!”“趁着洪水走,林业站不会巡查,会更加安全!”父亲回过一句,人已在棑上了。他把带钩竹篙扔给我,又拿起我那根无钩竹篙,反复叮嘱我快沿河岸走,先到电站渠道入口的拦河坝边等他。父亲不是专职棑估佬,但也是常在河道走的,对河道状况大致了解。</p><p class="ql-block"> 我沿着河岸被茅草覆盖的陡路急速奔跑,哪管茅割荆刺,迅速地赶到电站坝水渠入口闸台。眼下满江洪水汹涌澎湃,怒吼咆哮着漫过堤坝。电站闸口下,水已漫灌渠道,且在渠道入口形成锅状漩涡,发出刺耳揪心的吞咽声。整条拦河坝上洪流飞跃俯冲,在坝底撞击出一排腾空巨浪,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 离闸口约两米处便是河道出口。此时早已和河坝别处无异,是下方洪水中裸露的渠堤顶端告诉我:这就是拦河坝出水口!</p> <p class="ql-block">抬眼处,便见父亲错开双腿,手扬竹篙,半躬腰身,如驾一叶孤舟,从汪洋中疾速往入口驶来。</p><p class="ql-block">“架式拉棑!”父亲大喊一声。</p><p class="ql-block"> 喊声刚落,棑头已插出口数尺。奈何近处电站闸口的漩涡吸力太猛,棑身迅速倾斜,大有横卧之势。忽闻咔嚓一声,一根杉树不堪挤压,在切入口生生拗断,情势命悬一线!</p><p class="ql-block"> 父亲脸色骤变,火速倒退几步,猛将竹篙往左侧河底扎下,靠着裸露水面的不足三尺竿顶死撑局面。</p><p class="ql-block">“快使劲拉!”</p><p class="ql-block"> 父亲猛然抬眼瞪住我,厉声一句。</p><p class="ql-block"> 我从慌乱中猛醒,情急之下,手起篙落,一钩扎进棑木,狠力一拉。木棑顺势钻进主道,如离弦之箭射出,我来不及反应,棑已不见踪影。</p><p class="ql-block"> 待我缓过神来,看见坝底滚翻波浪里露出父亲的半截身子,紧接着下半身子也随着棑面上扬而浮现。双手稳撑竹竿斜插棑头,如同一樽雕塑挺立。父亲旋即变换身势,一把竹篙斜入洪流,迅速往右手边街调整方向,一刹那功夫人棑已消失在视野里。</p><p class="ql-block"> 我啄棑的竹篙,也顺棑而去。</p><p class="ql-block"> 河两岸田坎边,怔怔地伫立着无数早起观洪的人们,个个双目紧盯滔滔洪流中的小小木棑,及棑头衣衫鼓荡的神勇父亲,惊叹不已。</p> <p class="ql-block">尽管父亲生在河边,常在河道谋生,却不识水性,是只旱鸭子。如果棑木在河道入口悉数折断,树木横散渠道,闸口潜流旋吸;如果木排冲下大坝,浪颠水覆,重心失衡,棑木侧翻;如果……</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电站闸台,稍稍调顺突突乱跳的心,便沿河边山脚往街上跑,走过上冲临江田埂路,再经当时的早市老街,过古老黄家桥,终于在人声鼎沸的商业边街找到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马上告诉我,木棑驶向边街的第二个码头,就有敏锐的客主招手要货,并喊来人手主动帮忙拉棑上岸,三五劳动力不出半小时便把树木柴禾收拾妥当,安全地避开林业站的巡查。</p><p class="ql-block"> 父亲开心地告诉我,树棑连柴禾共以七十元价格成交,并招待我们早饭。</p><p class="ql-block"> 而后,父亲将所得中三十元递给我,用于买米及做零用开支,余下的会买些肥料及生活用品挑回家。临别时,父亲再次微笑地看了看我,从微笑里,我读懂了父亲的果敢坚毅,也读懂了父亲的柔软慈爱……</p> <p class="ql-block">  现今站在拦河坝上,面对万古河山,一个不足百年人生的半百草民,在追忆着自己年轻时的历险故事,缅怀着早已做古的先父。扩而思之,又有多少形同先父一样的惊心动魄,勇武悲壮的故事,沉积或埋藏在了拦河坝底黄泥江中,而这,又有谁知呢!</p><p class="ql-block"> 博文手稿</p><p class="ql-block"> 2023年6月16日于蔡锷故居——古镇山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