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孙立

星语

<p class="ql-block">  父亲很老了,皮肤起皱,满脸斑点,腰背佝偻,偶尔行走时颤巍巍的,喘个不停。平日里,父亲坐在沙发上,除了吃饭睡觉,难得挪窝,时而打盹,时而发呆,时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过。我家在南京,退休以后,差不多每个星期回老家看望父母两天。见我回来,父亲常会露出会心的笑容,热情主动地与我握手,时不时还会疑惑地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这种兴奋的状态不会持续很久,父亲便又恢复木然的神态</p> <p class="ql-block">  家中还挂着父亲民国时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很帅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头发梳理得十分光溜,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眼神里透出睿智的风采。家中来人,总会与父亲谈及照片,免不了夸耀一番,父亲脸上也会露出得意的微笑。父亲上过浙江大学,抗战时,曾随校逃难至贵州,以后落户到上海。解放后,为了国家教育发展的需要,他先后去了北京、南京。“文革”时,全家下放农村,经历了不少磨难。父亲的一生,脚下的路并不平坦,个人才华也被时代所伤。对命运的跌宕起伏,他从未有过抱怨,在不同的岗位默默地做好本职工作。可以说,父亲与大多数同辈人一样,过得极为平凡,他们用毕生的心血为国家建设奠定了基石。 </p><p class="ql-block"> 以前,父亲喜欢看报,每天上午,他独自一人去老年活动室,翻阅各种报纸,经常忘了吃饭的时间,好几次,母亲要我将他领回来。他也喜欢收听新闻广播,一到晚上,就抱住收音机不放。市面上有了好的收音机,我就会买一台给父亲,前后买了五六台。有闲时,父亲为我沏上热茶一杯,随后纵谈国事天下事,眉飞色舞,兴致盎然。说事论理,父亲见解很深,他很善于今昔对比,来归纳出历史演变的得与失。我也乐于对话,虽说观念不完全一致,但还是时有心得。也不知何时,父亲不再看报,也不看电视,讨论的话题渐渐少了,连谁当了新领导也不清楚,只有儿时老家的一些地名、人名还能聊上几句。我也明白,这肯定是大脑出了问题,老年人的常病。即便如此,重复的聊些老话题,也算是每次见面的必修课。</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返宁时,父亲会挥挥手,流露出一丝惘然的神情。过去,父亲总要送我到车站,来回有五六里路,一直到我上了汽车,他才转身离去。后来我四十多岁了,担心街上熙熙攘攘的车辆,父亲路上出事。父亲却执意要送,不在意地说:“没事,我腿脚好。”</p><p class="ql-block"> “腿脚好”这句话,父亲常挂在嘴边。我记得,当年在农村,口粮不够吃,父亲带我去三四十里路开外的小镇上买议价米。晨霭蒙蒙,天色未明,我们便拖着板车启程。土路坑洼不平,两手被震得发麻,两肩被绳索勒得生疼。中午返回时,烈日当头,茫茫田野,无遮无拦,热浪滚滚。父亲弓着腰,汗流浃背,犹如老牛拉车,奋力前行。十八九岁的我早已浑身酸痛,有气无力。我担心年逾半百、身体羸弱的父亲能否吃得消,便问:“爸,你行吗?”父亲直起腰,摘下眼镜,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笑呵呵地说:“我腿脚好。”我明白,米买回来,解决了无粮之炊,父亲也消除了心头之忧。再苦,再累,父亲心情是舒畅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父亲的情意我能领会,他的相送我也就没多阻拦。上车落座后,望着七十出头的父亲步履蹒跚远去的身影,让我很自然忆起朱自清的《背影》。是啊,此生此情,绵延不绝,如滴滴甘霖滋润着心田。天下父母,爱心同在,最真挚,也最难。</p> <p class="ql-block">  父母晚年与妹妹一家一起居住,四世同堂,颐养天年,其乐融融。我自二十多岁离家求学创业,长期生活在外地,对父母帮助也不多,但每年春节必定回家团聚。年三十,一家人吃年夜饭,平时不饮酒的父亲也会拿出红酒,每人一杯。父亲常说,有儿女的陪伴,我们此生足矣。有时,我给父亲洗脚,他会问,我今年多少岁了?我说,九十八了。父亲喃喃低语,再过两年就百岁,也该走了。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坦然,脸上神情很平静。我听了隐隐心痛,生老病死实乃自然规律,无助之事。多陪伴几日,多聊几句,是我或许也是父亲最大的心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