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航

人间烟火何

我的目光穿过县城西边的小河，落在了对岸。缓缓流淌的河流畔，是一片建筑群。金属、塑料、马达声在这片建筑里欢腾。长久以来，这个大型的农用车制造集团，在县城乃至全省遍地开花。河沿边成片的厂房，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分厂而已。

每个清晨，我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进入分厂的大门。淡薄的阳光交错在步子中间，微凉的空气环绕着林立的厂房。宽宽的道路四个方向延伸着，分隔开各个独立的车间。员工们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工作，道路上几乎不见闲散人员行走。只有运输和自制的车辆，在道路中间来往穿梭。我工作的车间在厂区的西南角，距分厂门口有七分钟的路程。一条长长的上坡路，两个繁忙的叉路口，几面竖立的凸面反光镜。

运送钢铁物料的车辆在第一个岔路口进出，从岔路旁的车间里，钢铁的碰撞声和电流发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我经历过车间的两个班组，初次经历的班组就在这个路口旁边。

还在老厂区的时候，那年三月，在更衣柜前，大大的防尘口罩几乎遮住我整张脸。我套着防火围裙，细心地在长檐布帽子上再戴上安全帽。然后，脚下沉重的防砸鞋踩着坚硬地面，或停止或快速地走动。周围，都是步子急匆匆的员工。已经有电焊的火花亮起，有几个人蹲在模具周围工作。模具上按照位置摆着钢铁材料，焊光闪在他们的身体上，随后升起的蓝色烟雾又把身形掩盖住。

焊接工作开始前，准备物料。我走出车间，在道路斜对面是车间的下料班。沉重的大规格钢铁物料，就存放在这里。我仔细地选好规格尺寸，然后，车间里投料班的叉车，会把物料挑到我所在的焊接班。

企业里有个“师徒传、帮、带”的传统，未满三个月的新人，都会被安排上一个师傅。车间外，另个方向是小件库。师傅推着运料小车走在前面，我跟在师傅的身后。由于制造的农用车型号很多，使用的小件规格也很多。选择好适用的小件，然后放在运料小车上。堆满零部件的小车，重量从车把传递到我的全身。我弯着腰，口罩下的鼻子里重重喘着粗气。几星期后，我逐渐熟悉了各类品种型号。

我属于车间焊接班的其中一组，我们这一组加上学徒的我，共五个人。他们半蹲在模具边，组合物料成为适用的车架雏形，手拿焊接工具焊花四溅。我蹲在他们旁边，拿着电焊面罩看弧光运行。有个中年人从身边走过，看了我一眼。我认识他，是车间喷漆班的班长。过会儿，喷漆班长转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沓口罩和一捆手套。我把东西接了过来。还没有到统一发放防护用品的日期，所以我很节约，手套破了口罩也很脏。看着我带着新手的神态，怯怯地站着，中年人温和地笑了笑。

长久待在电焊弧光的环境里，不可避免地被射伤了眼睛。那一夜，我眼睛酸痛，泪流满面。



夏天，秋天，冬天。寒冷的冬季里，我们车间要搬到新厂区了。整个农用车事业部的运输车辆和叉车，向我们车间集中。运输物料、工装、设备、个人物品等，事业部动员来的车辆，排成浩浩荡荡的车队。我使用的工具、水杯以及防护用品，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了一大袋子。运输个人用品的车上已经堆积如山，我在袋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后，费力地扔上去。站在车间门口，怀着惶恐和憧憬的心情，看着这一列火车样的车队。我和大家一起目送着，它们伴着凌冽的寒风，在天地间呼啸远去。从准备到运输以及安装，很快半个月就过去了。经过设备的试运行，再到正式复工的时候，车间外面已经透进来一丝春天的气息。

新厂区的员工培训工作如火如荼的展开，有时借用加工车间位于二楼的学习室，有时在新厂区餐厅。餐厅里坐满了员工，安静的环境里响着讲师的话音。这些日子的培训内容有安全行为、人员素质、技能操作，密密麻麻记满了整个本子。笔记本在桌子上摊开，墨水从笔尖流出，我记录着要点。电泳流程及原理，漆膜质量与处理，这是我在车间第二个岗位所需要掌握的技能。偶尔侧头，会看见运输泳后车架的车辆，从窗外驶过，驶向农用车总装厂区。

车间焊接班生产的车架胚胎，从涂装班的抛丸线运送过来。抛丸下线的员工，用小推车推送车架到电泳线入口。车架从电泳上线到下线，需要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站在属于我的下线工位处，出口的热浪翻滚着，汗水无休无止地流出。我身上的工作服被烤干后，很快被汗水重新湿透。电泳后的车架表面，漆膜泛着黑色的光亮。员工们用工具处理漆膜的瑕疵，备用漆仔细地喷涂在修复处。然后仍然发烫的车架，被推送出车间，进入存放库。在工位上，在企业里，员工们是一颗颗螺丝钉。他们在每个角落里，发挥着作用。

某日下班途中，路过县城西边的河畔，路过农用车总装厂区。我们车间的车架在这里经过繁琐的工序，被装成整车。总装区后面的空地上，被一辆辆崭新的农用车填满了。阳光在金属上、轮胎上、各色漆面上流动，给大面积存放的车辆披上了外衣。这里的成果，凝聚着员工们的汗水、心血与劳作。这炫目的外衣，让我睁不开眼睛。一种自豪感油然升起，激荡着身心。

我曾在第一个工位上，泪流满面。我在如今的工位上，挥汗如雨。我渐渐爱上了与钢铁、漆液的互相交流，它们充实了我的生命。未来，曾是那样缥缈，如今就体现在现实中的眼前。我渐渐爱上了日复一日枯燥的工作，它让我的理想变得丰满清晰。我的双手搬过粗糙的钢铁，也抚摸过细腻的漆面。理想，曾是那样游离不定，如今迈步就可以靠近它。辛勤的劳动，终于让我明白，我的理想是这种钢铁和塑胶的组成，是这种发动机震撼的轰鸣声。

很多年以前，我从乡下进城，轻狂地谈论理想抱负。其实，我是太年轻，不懂得付出和脚踏实地的道理。彷徨不安经常出现，像湿毛巾裹住生活，让我喘不过气。迷茫和恐惧，让我看不到理想和未来。当妄谈被现实击的粉碎，会发现改善现状，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依靠自己的行动。理想不是空谈出来的，是实际干出来的。浅薄如我，在工作中，才有了可以触摸到理想的机会。那年我的目光穿过河流，落在了这片大型的农用车制造企业群体，传送回来一丝气息。当我不再年轻时，这丝气息照进了我的生活，照亮了我的理想。

在县城西边的河畔，我仿佛看见，一辆辆崭新的农用车从县城起航，从全省各地起航。它们汇聚成钢铁的洪流，在广阔的大地上驰骋，载着我的理想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