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夜马（之二）

君中震子

我下乡的马店村，地处科尔沁草原。这里，早前是一个军马场所在地，隶属市级国营畜牧场管辖。村里有东北细毛羊上千只，良马几百匹。我当时就想放白天大群马，没想到却放上了夜马。

队上有九辆胶轮马车，拉车马有几十匹，我晚上就放这些干活的马。应了那句话：马不吃夜草不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马到底它睡不睡觉。反正那马干一天活，晚上再吃一夜草，白天又去拉车，也没看到马睡觉呀。有人说马站着睡，如果是这样，那它可真是太神奇了。

放夜马，每晚整夜整夜一个人在野甸子上转，最难的就是太害怕。我曾遇到过三次野狼，都侥幸没被狼吃掉，想来还是太幸运了。放夜马不仅要面对这种黑夜恐怖，还要对付蚊虫叮咬等。时间长了，你还要忍受那熬人欲哭的孤独和寂寞。

一夜，放马无聊，忽然想起木偶剧《半夜鸡叫》。说地主周扒皮为了剥削长工，三更半夜学鸡叫，喊长工早起干活。

我心里突发奇想，夜这么静，如果学一声鸡叫的话，会是什么样呢？经常有人疑问：半夜里，人如果学鸡叫，其它公鸡到底跟不跟着叫？

有人说：公鸡也有自己的生物钟，不到清晨是不可能打鸣的。

好奇心驱使，我就想试一试。于是就把马圈到村头，铆足劲儿仰着脖子，学了一声鸡叫。



之前，白天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劳动。歇息时大家坐在田间闲扯淡，我经常会模仿一些动物叫。比如模仿牛和羊叫，或者是臭咕咕鸟（也叫布谷鸟）叫，逗大伙开心。我学得最像地是鸡叫，绝对是惟妙惟肖。尤其是学鸡叫时的尾音，一股渐弱沙哑回收，独具特色。有时，我就给社员们学叫一声，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在这寂静的夜，我卯足了劲儿学了一声鸡叫。叫声划破寂静的夜，回荡在这茫茫的旷野。附近的鸟儿被惊起，扑扑棱棱消失在夜色里。紧接着，我又深吸一口气，又学了一声鸡叫，然后静待村里公鸡动静。

也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突然我被接下来的情景惊呆了。村里的公鸡像听到口令一样，竟然跟着和了起来。开始是一声，接着两声、三声。片刻，村里无数公鸡，鸣叫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

雄鸡一唱天下白，这还大半夜呢，公鸡怎么就跟着叫上了？这《半夜鸡叫》看来不是瞎编的，天下公鸡自身生物钟也不是恒定的。只要有带头打鸣的，其它就都跟着一起叫。人有时不也是如此吗，有个起头的，不管对错，就有人跟着起哄，

公鸡们此起彼落叫了足有几分钟后，可能感觉不对劲儿，鸣叫声稀稀拉拉逐渐减少。不一会儿，又都静了下来。

我又连续学了两声鸡叫，结果村里的公鸡们很给力。跟着又都“喔、喔、喔”重演了一遍，最后又渐渐平静下来。

马群已经被圈到了村口，抬头看了一下北斗星位置，猜想大约是丑时2点左右。突然，我有一个偷懒的想法。于是，就索性把马赶回马厩。一一套好马龙头，又在槽子里填两抱羊草，我就在隔壁的破凉炕上，呼吸着浓烈的马粪味和衣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队长找到我：“好像昨晚马没有吃好，干活老分心。”

“是吗，那怎么回事？”我装糊涂。其实队长当然知道怎么回事。

“昨晚怪了去了，半夜村里公鸡为什么还打上鸣了？”他明知故问。

“我好像也听到了，是不是来黄皮子了？”

“那不可能，要是真来黄皮子，鸡吓得不打鸣，只扑棱。”

“哦，那是不是公鸡睡毛楞了？”

“净扯！”队长走了。我知道，其实他是在警告我。



放夜马其实没有人愿意干，原来都是两个人，现在就我一个人。我反映多次，一直没能解决，他怎么能理解我晚上是多么无聊。没过几天，半夜里我又学了一次鸡叫，村里的公鸡们，又都半夜里跟着过把瘾。

白天社员们就嘀咕，公鸡半夜集体打鸣，吵得睡不好觉，闹了鬼了。

我听到后，暗自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大家肯定都猜到是我挑逗的，但又都不好意思说。

想来，那时心理挺扭曲的。觉得我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放马，你们老婆孩子睡大觉。后来一想，还是别搞这样的恶作剧了。

每天晚上放夜马，十多个小时在这旷野草原上转，你没什么可看，就会不自觉仰望星空。赶上无云又没月亮地的时候，那银河系横跨夜空，星光璀璨，浩瀚苍穹，你会觉得自己真的很渺小。

那时视力超好，天空群星闪烁，现在好像看不到几颗。我当时会识别好多星，哪个是三星，大毛楞、二毛楞（都是一些星的外号）。找到了北方的北极星（小熊星座尾巴尖上那颗星），知道了哪个是北斗七星（后来知道那是大熊星座的一部分），还能识别一些星座。

最重要的是，发现北斗七星绕北极星转。当时翻《十万个为什么》得知，二十四小时正好转一周。

经连续观察，我基本上可以通过北斗星的位置，能大致判断出时间。经反复验证，最后判断误差上下不会差6、7分钟。

我又突发奇想，通过这个规律做了一个纸壳表盘。先做一个底盘，取地平线为水平方位，标好时间刻度。再做两个一大一小的活动盘，用北斗七星的勺子沿儿两颗星的延长线（这两颗星延长线上五倍处就是北极星），做为和实际位置的切合线，两个活动盘测出一个时针、一个分针的位置，并标好箭头。

经无数次测试修改，做成了一个通过北斗七星测时间的表盘。试用中和手表反复核对，误差非常小。关键是切合线必须和实际切合好，这需要实践经验。

通过观察夜空，让你突然感到，这茫茫黑夜，你并不孤独。头上有无数星在闪烁，它们各自按自己的轨迹运行。有时一道流星划破夜空，瞬间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会想，那一定是某位星神在和我打招呼，告诉我不要害怕。

那天放夜马，已经是半夜了，碰巧来到队里玉米地附近。不知不觉间，我突然感觉好像地里有掰玉米棒子的声音。我立刻警觉起来，竖起耳朵细听。果然，就是掰苞米的声音。这么晚了在公家地里掰玉米，肯定是偷玉米的。于是，我没怎么深想，就悄悄摸了过去。

因为长期在夜里放马，眼睛在夜里看东西要比别人强许多。摸到近前，我恍惚看清就一位妇女。我把手电突然打开，光照过去看清了，原来是马店村刘大眼珠子。

大眼珠子背起袋子就想跑，我窜前几步，拽住大眼珠子装玉米棒子的袋子角。

“大眼珠子，你胆子好大。走，上队部去！”

大眼珠子听声音辨出是我，放赖央求道：“辛老弟呀，我当是谁呢，吓我一跳。你不是放夜马吗？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弟，你别那么认真，你又不是看青的。姐头一次干这事，家里实在有难处。你放过姐这一回，姐忘不了你，行不？”

“不行！”我很坚决，在村里我是有名的倔。平时就听说村里有个别妇女手脚不老实，早就有些气不过。

这大眼珠子看我不吃盐儿，突然她一松手，那肩上的麻袋竟滑落到地上。竟反而扯住我的胳膊高喊：“快抓流氓呀！快抓流氓呀！”在这夜半旷野，喊声估计能传出几里地。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顿时懵了。我立马感到事情不好，竟抽出胳膊拔腿就跑。我拼命跑了有五十多步远，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呀，怎么我好像成了小偷了。我赶忙站住，打开手电照着，又快速跑了回来。心想：和我来这一套，不好使。

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大眼珠子连同那半袋苞米，早没了踪影。我四处张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黑洞洞根本无处寻。

第二天，我把这事向队里做了汇报。因为没有证据，后来队里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再去向队长追究，队长反倒笑着说：“算了吧，你没抓到证据，队里怎么处理她。那大眼珠子你不是不知道，她要是反咬你一口，看你怎么办？”我一时无语。



放了三个多月的夜马，秋后不放了。队长兑现了之前的承诺，让我去放白天大群马。

几百匹大群马，匹匹桀骜不驯，野性十足。每每圈马收群，任马飞奔驰骋。那马四蹄翻飞，长鬃美尾飞扬，姿态尤其壮美。远远望去，那运动的马群，如同巨大的漩涡，漫卷扬尘，场面极为壮观。

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那片神奇的土地，忘不了那曾经一步步丈量过的草原。忘不了一起生活劳动的社员兄弟，忘不了那群马嘶鸣，浩荡天地万丈豪情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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