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月高挂中天,是它毫不吝啬地把满身清辉撒向大地,照亮人间每个角落。每当看见它,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亲和在地球那边的美国朋友,无论他们现在天堂或在人间,他们的身影总是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1980年与母亲在华西医科大学结识科拉阿姨,我称她“冷嬢嬢”,因母亲和她们的同班同学都叫她“冷玉容”。他们当时都已是75岁上下的古稀老人了。 那是九十多年前的事了。1928年,母亲考上了成都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2年后,班上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年轻漂亮的美国同学---柯拉·克拉克(Core L.Clinkscales)。她是随当教师的丈夫约翰·冷乐施(John E.Lenox M.D)来华,插班到了我母亲班上。从此以后,她与母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母亲教她中文,她教母亲英文。母亲给她取中文名“冷玉容”,告诉她名如其人-她的容貌和心灵像月亮一样冰清玉洁。每逢周末,她总是随母亲到槐树街母亲家,在那里吃地道的中国菜,打麻将,扑克,学中国刺绣,读中国古诗词;春天放风筝,端午吃粽子,中秋赏月吃月饼。他们夫妇对中国悠久文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1985年,华西医科大学校庆75周年,再次邀请他们夫妇来华。庆祝会后母亲送给她一幅请著名国画家苏葆祯专门为她作的画:正值中秋,皓月当空,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的泻在一位中国古代美女身上。美女背靠枝叶繁茂的大树,细如葱根的手指正在轻轻地拨动琴弦。画的左侧有几行北宋著名词人苏东坡的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母亲向她解释道:“你看见画上的月亮吗?我们虽然分别居住在东西半球,但月亮只有一个。每当月圆的时候,我就在想念你了!”回国后,柯拉阿姨把这幅画挂在她卧室的墙上,正对着床,爱不释手。每封来信都有这句话:“今夜月亮又圆了,你也在想念我吗?” 这是母亲当年送给他们的国画,手指园月思故人 1928年,年轻的约翰·冷乐施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医学院毕业,加入了中国四川成都华西协和大学的教师队伍。该大学1910年由四个教会的传教团(加拿大英美会和公谊会、英国浸礼会、美国美以美会)创立。1930年,他受美国对外传教团派遣将赴遥远的东方中国,并在那里工作15年。临行前,他和他的几个同事来到费城女子医学院,站在广场中央,四周围满医学院的女生们。校方对她们说:“这几个医师将去中国服务15年,你们中间有谁愿意变成他们的妻子,将有机会同赴中国。”当时有10多个女生站了起来。约翰分别与5个女生谈话,最后选中了最漂亮的金发女郎柯拉。柯拉当时是怀着对完全陌生而遥远的东方古国充满极大的好奇心而甘愿放弃在美国的学业,随夫前行的。1930年初,他们乘海轮从美国西海岸出发,足足在海上漂了2个月,终于达到中国上海。改坐当时的乌篷船,顺长江,过三峡,又走了2个月,到达重庆朝天门码头,最后乘车到达目的地---成都。由于无论教学和读书都必须懂中文,他们不得不在雅安语言学校学汉语。1932年夏,在语言学校的学习将要结束时,他们与同事结伴去四川西部贡嘎山地区旅游,由于这次旅游带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他们回到雅安后又情不自禁加入两个从美国哈佛大学及纽约大学来的探险家队伍,为他们当藏族向导的翻译,为他们做可口的美国饭。从而又获得一次再欣赏壮丽无比的贡嘎山的机会。这一次,他们走另一条路。约翰写下日记,记录了当时充满刺激的冒险生活,沿途美丽的自然风光及藏区风土人情,特别记录了他们从各个角度欣赏神奇壮丽的贡嘎山的情景。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中国人民,中国文化及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憧憬。并拍摄不少照片。他们认为这是他们在中国15年的生活中最辉煌的时刻,回国后他们多次回忆这段不平凡的探险经历,并不厌其烦地反复把这段故事讲给他的三个孩子们听。<br><br> 1936年华西协和医科八年毕业照,仅九人(进校50多人),他们都获得美国纽约医学院医学博士学位。右上角是我母亲,其中还有一个老外就是柯拉阿姨。 这是1936年(民国25年)华西协和大学举行毕业典礼的通告 毕业典礼进行的仪式值得今天的我们回味 1936年华西医科毕业生照,我母亲居正中,右二是柯拉阿姨 华西医科学子在杜甫草堂,后排左第三人是柯拉,紧挨着我母亲。 1930年贾克琳父母来华,从上海到重庆坐的乌蓬船 穿旗袍的老外 穿龙袍的老外 他们把中国四川成都作为第二故乡,他们刚结婚2个月,就离开祖国来到成都工作和学习达15年之久,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在成都出生,他们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中国的医学教育事业。 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在华西出生,贾克琳是老二。 回国后的他们几十年念念不忘这片他们曾经生活工作的第二故乡——成都,35年后的1980年初夏,他们终于又回到他们梦魂萦系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柯拉阿姨与我母亲在机场相拥而泣的场面。她们互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叫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久久拥抱不肯分离。令我最惊讶的是柯拉阿姨竟然一口纯正地道的成都话!30多年过去了,在自己的祖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有忘掉异国他乡的中国话! 分别35年后同班老同学在同学华西医院院长吴和光家见面,左一吴和光,左三是我母亲 随后的几天中,我发现他们对成都的历史如此熟悉。柯拉阿姨告诉我她年轻时无数次去武候词,杜甫草堂,望江公园,甚至其中的楹联也能说出一二,令我这个在成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汗颜,羞愧难当。他们回来会见老同学老朋友,与他们照相,交谈,全用地道的成都话。与朋友分别时,她竟然还没有忘记说成都土话:“客走主人安。”并念念不忘成都的各种名小吃—赖汤圆,陈麻婆,钟水饺,韩包子……,甚至还记得年轻时在我母亲家吃的“马打滚”——汤圆煮好后裹上一层炒香的黄豆粉。他们用相机照下母亲槐树街老房的各个角落,兴致勃勃用地道的成都腔介绍当年她和我母亲是如何在那里渡过周末的。<br> 最令我感动不已的是柯拉阿姨逝世后,她女儿贾克琳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一大木箱保存得极好的各种中国成都30年代的生活用品:刺绣的衣帽,旗袍,手绢,成套的中国瓷器,烧香钵,各种风格的中国绘画作品,字画,带诗画的折叠纸扇、金银首饰,玉制品,鼻烟壶,还包括小孩的老虎鞋帽,中国儿童的小玩具,甚至还有整套30年代成都皮影戏中的人物,道具,剧本。1945年他们带着3个孩子回国,其中最小的孩子才八个月。由于战争,他们不得不从印度绕道而行,走了近4个月才回到美国。 在这么艰苦困难的情况下,无法想像他们花去多少精力去运输,去保存这些中国的收藏品。2000年秋我到美国贾克琳家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切,真不敢相信这么多收藏品都来自中国成都,并已保存了半个多世纪。两位老人分别在1996和1999年均以90多岁的高龄去世。2000年冬我在他们匹茨堡家中伫立良久,感觉我不是在美国,而是在成都家中。竹制马架椅、古香古色的中国家具、博古架上是中国瓷器、我母亲送去的瓷观音、墙上的中国字画、还有古老的长城……一对美国夫妇回美国生活五十多年,家中仍保留着这份浓浓的中国情,实属罕见。<br> 琳琅满目来自四川成都的中国收藏品 2004年底,我95岁的母亲逝世,她是1936年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医科毕业的九个同学中最后一个逝世的。2006年,我们把父母的骨灰安放在成都文殊院的地宫中。2007年夏,贾克琳带着她的孩子们专门去文殊院祭拜我的父母,并说出他父母当年在成都时文殊院是他们最常来的地方,她这次来成都带来了父母的部分骨灰。她说父母的骨灰另一半留在他们的祖国,一半中的部分已撒在了长江,这部分要在成都安家,放在文殊院的地宫中,位置与我们的父母相邻。“他们生前是那么好的朋友,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仍然做朋友”。贾克琳对我说。 每年清明我都要去文殊院地宫祭奠我的父母和贾克琳(中文名为冷杰)父母,我想他们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又做上了朋友了。 她的女儿贾克琳继承了父母的中国情。为完成他们的的遗愿,贾克琳立志要为父母在中国的经历写一本浸透中国情的书。她不遗余力地整理父母的遗物、日记、收藏品、照片、书信;自费利用工作之余去大学学习中文;千方百计采访父母生前的中国朋友、同事;平时她省吃简用,连到中国也让我预订便宜的旅店,却把父母留下的数百万美元以父母的名字设立基金会,取名为岷雅-贡嘎山,支持中国西部文化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事业……所有这一切也是为了这份中国情,中国心!现在这本书早已问世,他将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的这份中国情。 1980年与母亲在华西医科大学结识柯拉阿姨的女儿贾克琳 我与贾克琳(Jacquelyn Lelnox Tuxll)在1980年相识。她是随父母来华看看她的出生之地---成都华西医科大学。她三岁随父母回到美国,已不会说中文,但到现在还能边唱边舞在成都幼儿园里教的中国儿歌。“下雨啦,下雨啦,哗啦啦,沙沙沙……”。而我在中学和大学都学俄语,对英语一窍不通,好在柯拉阿姨在场为我们作翻译。记得在我们分别时,柯拉阿姨把我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深情地望着我们,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老一辈的深厚感情和友谊,希望你们能延续下去”。我激动万分,答应从现在起好好学习英文,贾克琳也同意学习中文。从那时起,我和贾克琳为了兑现我们各自的承诺,开始在不同的国度,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外文。我从ABC开始,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广播,到后来的电视,坚持不懈30多年,与柯拉阿姨和贾克琳通信达30多年,从未间断。2000年秋,为了帮助贾克琳整理翻译她收集的父母在中国期间与中国朋友同事来往的中文书信及一些中文资料,我只身一人凭着我从广播电视上学来的英语踏上去美国的飞机。中秋节晚,我到达美国佛蒙特州国家森林公园贾克琳家。圆圆的月亮象个大大的银盘,高高地挂在天上,镶在满天星斗之间,显得格外皎洁。我按中国的风俗把贾克琳父母的遗像放在桌前,上面供上我离开中国前母亲特地要我给柯拉阿姨带去的月饼(母亲不知道她已离世),点燃中国的供香。我和贾克琳跪在桌前,望着天上如镜的秋月,心中默默地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嬋娟”。<div><br> <br></div> 这是贾克琳在美国学中文时写的作文,其中秋曲贤是指我的母亲邱智仙,堂妍秋是指我。是教中文的老师根据贾克琳的发音猜的。 贾克琳的另一篇作文,谈了她父母来成都学习和工作的经历,写的中国字还是繁体字。 2005年夏,贾克琳为了实现重走她父母在1932年去贡嘎山探险之路作前期准备来到成都。我专门陪她去都江堰参观千年水利工程。她父母曾在上世纪30-40年代在成都学习和任教期间多次去过都江堰,他们对中国古代这项伟大水利工程赞叹不已,并拍下不少照片。我们又一起去了重庆朝天门码头,那是她父母75年前在长江漂了2月后,走下乌篷船的地方。最后我们去了她父母1932年学中文的雅安语言学校。学校在雅安市中心的一座小山上,典型的西式建筑已经历了100多年的风风雨雨,至今仍屹立在山顶上,向我们诉说那已经逝去的岁月。离开成都时贾克琳对我说她只完成了她计划中的一半。回国后努力工作,挣到路费,最艰苦的一半要带她的儿女们一起完成。 2005年我与贾克琳在华西,后面的房子是当年贾克琳出生地。 2年后,2007年夏,已65岁的贾克琳说服了在美国工作的儿子约翰、女儿斯蒂芬妮及在加拿大工作的侄女杰利芙结伴来到成都。这次他们专程坐船从上海到成都,领略他们的先辈们当年曾经走过的水路,欣赏先辈们日记中描绘的长江沿岸特别是三峡秀丽壮美的风光及后来的三峡大坝。到达成都后,他们一行四人专门租一越野车,拿着贾克琳父亲75年前的地图和拍摄的照片,对照当今的地图,一步步向他们心中的圣山——贡嘎山靠近。与他们的前辈一样,沿途记录和拍下当地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他们去都江堰、过雅安、经泸定到康定,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折多山。他们放弃优质高速公路和旅游路线,按图索骥走一条泥泞的藏区小径,处处仔细找寻前辈们记录的痕迹,并拍下照片加以对照,为的是要重新复原和体会当年的实景。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居然还找到了当年为贾克琳父母及探险队当向导的藏民的孙子!贾克琳告诉我这是几年前她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有关贡嘎山的报道,拿着父母拍的照片找到作者,才知道该作者的向导就是当年父母向导的孙子!这是巧合还是老天的有意安排?<br> 以下的黑白照片均为贾克琳父亲所摄 上世纪三十年代年都江堰的修河工 1932年的都江堰鱼嘴及分流的内外江 进藏的背茶工用长棍支撑沉重的茶包休息 破烂不堪的泸定桥(1932年) 1932年探险队的探险地图 1932年探险队暂住的藏族向导家,楼上坐着的是贾克琳的母亲 2007年贾克琳一行人在75年后重走其父母当年的探险路线,仍暂住在当年向导孙子家 1932年探险队在贡嘎山下露营,后面的白色帐篷是贾克琳父母的帐篷。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藏族向导的带领下,他们骑马过河、翻山越岭,为的是从各个角度欣赏和验证前辈们在日记中描绘,在发黄的照片中呈现、在他们的梦中、心中无数次想象的贡嘎山。他们最终没有到达前辈们露宿的湖边,因前面已是悬崖峭壁,无路可攀。但他们在离此点不远处也同样找到一处高山湖泊,美丽多姿的贡嘎山也像75年前贾克琳父亲日记里描绘的一样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群山万壑就在他们周围,山顶的白雪照样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无法想象65岁的贾克琳和她的儿女们在完成这一壮举时的狂喜之情,但贾克琳后来对我说,他们当时欢呼雀跃、喜极而泣、面对苍天高声呼喊着贾克琳父母的名字,向他们报告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土地上,三代美国人对中国四川贡嘎山的向往和赞叹能不使我这个就生在长在这里的中国人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吗? 梦想实现,他们终于像他们的前辈那样亲眼见到了美丽多姿的贡嘎山。 我更佩服我的美国朋友贾克琳。一个65岁的老人,为了完成她心中的梦想,为了延续她父母与中国的深厚友谊,说服了三个已是中年都在工作的儿女,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西南的成都,又历经千辛万苦重走她父母75年前的探险之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她只是带儿女们来游山玩水吗?我觉得这种游玩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那就是把父辈们的勇敢、坚毅、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和克服一切困难的信心传给下一代,让他们亲身感受今天的幸福是要靠艰苦奋斗才能得到的。<br> 抬头仰望夜空,又见明月,贾克琳,你在想念我吗?<div><br></div> 2007年贾克琳带着她的一双儿女和侄女从都江堰出发去实现重走她父母在1932年去贡嘎山探险之路。<div>以下是对比照片<br></div> 神秘的玛尼堆,75年后连山形都一模一样 又见折多山口,注意左边的山路,山口成u字形,75年后依然如旧,时光在这一刻被凝结住了 当年的喇嘛庙 现在的喇嘛庙 1932年在草地上用餐的藏民 今日的高山牧民 1932年的大渡河 今日大渡河 当年倒映在湖面的贡嘎山顶 75年后的贡嘎山顶也倒映在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