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张叔叔</p><p class="ql-block"> 张叔叔是与我们家交集最多的一位叔叔。这不仅是因为张叔叔和我们家交往的时间长,更因为在当时,张叔叔和我们家的政治背景以及处世原则比较吻合。如果说我妈妈对马叔叔是以对孩子的方式相处,对王叔叔和石叔叔是以对大人的方式相处,那么对张叔叔就是以对亲人的方式相处。</p><p class="ql-block"> 张叔叔长得没有石叔叔那么帅,但是给任何人的感觉都是正经,正派,正直,精明。贫下中农也喜欢石叔叔,但是他们更多的是喜欢石叔叔的成熟,会来事儿;而对张叔叔,是喜欢中包含着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尊重。我们小队有一个姑娘,就爱和知青们搭讪,经常找借口来我们家串门,可是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奔着青年点儿来的。王叔叔天生木讷,两不相搭;她一来就和马叔叔,石叔叔没话找话地闲聊,经常旁若无人地、夸张地大声说笑。但是那个姑娘从来不靠近张叔叔,即使是遇到了张叔叔,也只是很稳重很礼貌地和张叔叔打招呼而已。因为张叔叔一身正气,浑身散发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场,再霸道的男人在他面前都不想耍横,再轻浮的女人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p><p class="ql-block"> 听说张叔叔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他在张叔叔只有几个月的时候就进了监狱,一直没放出来,因此张叔叔在几个知青中政治条件是最差的。其他的几位叔叔都在我们家去到农村以后,陆续被抽调回城,偌大的青年点三间房只剩下了张叔叔一个人。青年点就剩下了张叔叔一个人,我们家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包饺子、蒸包子,杀鸡,炖肉,我妈妈都给张叔叔带份儿,我爸爸托人从大连带来什么好吃的,我妈妈也给张叔叔送一份儿。张叔叔和马叔叔不一样,马叔叔是经常不请自来,再“顺”点什么好吃的走,而张叔叔是无论如何也请不来的,什么东西都得硬给他送过去。张叔叔在和我们家交往的两年中,从来没有迈进我们家的里屋一步,每一次给我们家挑水的时候,也是把水倒在缸里,再把缸盖盖上,然后目不斜视地出去。这些事我还真没有印象,是我妈妈在后来谈到张叔叔的时候,感慨于张叔叔当时那么年轻,就那么有教养,有分寸感。</p><p class="ql-block"> 青年点只剩下了一个人,就不存在排班做饭的问题,张叔叔自己上工自己做饭,所以张叔叔也是给我们家挑水最多的人。有一次下大雪了,那个大雪下得呀,门都推不开了。我妈妈一早上告诉我和姐姐,这两天除了喝水做饭用水缸里的水,洗脸洗手都悄悄从外面铲雪回来化开,不要让张叔叔看见。然后隔着墙告诉张叔叔:“水缸里满满的水,今天不用去挑水了!”可是张叔叔在那边喊:“大姐,敞开了用,我一会儿就去挑水,没事儿。”不管妈妈怎么阻拦,张叔叔依然蹚着雪给我们家挑来了水。北方的人都知道,天冷到这个程度,井口就都冻住了,井沿边上是像镜子一样厚厚的冰,井口小得只能容得下一只水桶,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张叔叔从来没有少给我们家挑一担水。</p><p class="ql-block"> 张叔叔爱唱歌。他最喜欢唱的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几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刀丛剑树也要闯,排除万难下山岗,山高不能把路挡,抗严寒,化冰雪,我胸有朝阳。”,“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张叔叔的嗓音很高亢,能拔上很高的调。小的时候不会听,很羡慕张叔叔的高嗓门,现在回想起来,张叔叔的音色并不好,就是能拔高调,或许他就是通过这种高声大喊,把心中的郁闷和无望释放出去吧?</p><p class="ql-block"> 张叔叔会吹口琴。张叔叔喜欢吹比较悠缓的曲子,那琴声真是如泣如诉,我和姐姐听得是如痴如醉。一点点的,我和姐姐心生羡慕,缠着妈妈给我们买口琴。刚好在北大荒下乡的姨妈给我们带来了一只口琴,我和姐姐如获至宝,可是无从下“口”,妈妈就领着我们俩去拜张叔叔为师。张叔叔就耐心地教给我们,“哆”是吹,“唻”是吸,“咪”是吹,“发”是吸,“梭”是吹,“拉”是吸,“西”也是吸。他教我们找“哆”音,给我们做示范。我和姐姐回家就抢着吹,天天练,最终我们都能连贯地吹好多当时的流行音乐,张叔叔听了很高兴。我也忘了我从什么时候不再玩儿口琴了,但是现在再给我一只口琴,我仍然能很快地吹上调。</p><p class="ql-block"> 张叔叔会弹秦琴。他天天在房间里弹,他最喜欢弹的是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乔装打扮打入南府的那段,曲调简单明快,张叔叔在那边弹,我和姐姐就在这边跟着哼唱。时间长了,我和姐姐又心生羡慕,缠着妈妈要秦琴。妈妈觉得我们的要求很合理,便写信告诉爸爸,让爸爸下次回来给我们买一把秦琴来。爸爸终于回来了,不仅给我们带来一把崭新发光的秦琴,还给我们买回一大包足够一年断的琴弦。张叔叔看到我们的新琴爱不释手,当即表示愿意教我们弹琴,其实我们也正是再一次准备拜他为师的。张叔叔很认真,把琴的表面画了一张漂亮的图,告诉我们“哆”在哪,“唻”在哪……张叔叔教给了我们两个调,告诉我们什么样的曲子适合弹哪种调。他耐心地给我们做示范,用什么样的姿势拿琴,左手怎样按弦,右手怎样弹拨……教给我们怎样换琴弦,怎样重新调音……我们两个人回家就练起来,不会的地方再去问张叔叔。慢慢地,我们俩都能弹出简单的曲子了,张叔叔听了自然非常高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秦琴(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当时张叔叔告诉我们,秦琴是很多弹拨乐器的基础,如果学会弹秦琴,以后就有可能会弹其他的弹拨乐器。我们家从农村回城以后,我仍然没有放弃对秦琴的热爱,经常拿着琴到门口去弹。我们家对过有一个叫小媛的女孩,她当时正在练柳琴,所以我们俩就经常坐在一起练琴,而且经常一起合奏当时的流行曲。她的柳琴又高又细,我的秦琴又低又粗,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我们两个人也经常换着弹,她弹我的秦琴,我弹她的柳琴,我都没怎么费劲,就能熟练地弹起柳琴,真正相信了张叔叔的那句话~~会弹秦琴就有可能会弹其他的弹拨乐器。</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在农村住了两年就回城了。听说我们家要走了,张叔叔不知在哪里弄了一些木头,说要给我们家打一个床头柜带走。张叔叔每天下工就在他的厨房里呯呯哐哐地干了起来,没几天,一个小巧精致的床头柜就诞生了。那个床头柜的大小式样有点像医院用的床头柜,上部有一个抽屉,下面是一扇小门,张叔叔把那个小门挖出一个方形的天窗,里面装进了一张漂亮的水墨画,然后再用玻璃镶上。最后张叔叔把那个小柜涂上了橘红色的油漆,放在外面吹风,那个好看的小柜,引来了多少上工下工社员们的围观和赞叹,连我们小队唯一的一个专业木匠都频频点头,说做得好。</p><p class="ql-block"> 小床头柜终于完工了,张叔叔亲自把那个小柜送到我们家。我妈妈喜欢的呀,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看不够摸不够;我和姐姐更是兴奋,比家里在商店里买了一样大件更高兴。张叔叔刚开始还和我们一起说,一起笑,可是我们娘仨还沉浸在对小柜的喜爱之情中,张叔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哭了起来,我们家一下子安静下来。看得出来张叔叔不想哭,但是他没有控制得住。他一条腿站在地上,用另外一条腿在地上来回地划,下意识地用脚尖在地上转轴,把我们家厨房的泥地钻出一个小坑。他使劲低着头,把脸和地面平行着,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脸,可是眼泪却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直接掉到地上,我妈妈也哭了。张叔叔说:“大姐,我每次从家里探亲回来,一进到冷冷清清的青年点,我嚎的心都有。以前你在这里,我回来还有点盼头,以后你也走了,我在这里怎么待下去!”我妈妈一面流着泪一面劝他:“你这么脚踏实地地劳动,贫下中农这么喜欢你,你也一定会被抽调回去的,别着急,慢慢来。”张叔叔使劲摇着头说:“我回不去了,我得在这里待一辈子了。”本来是一场高高兴兴地交接床头柜的“仪式”,不想弄的张叔叔和妈妈都泪流不止。我和姐姐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心里也挺难受的。马叔叔的哭我觉得很滑稽,王叔叔的哭我觉得很可笑,为什么张叔叔哭我笑不出来呢?是因为张叔叔哭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能理解大人心中的苦了吗?不是的,我们家在农村一共才待了两年,三个叔叔的哭都是在两年内发生的,我不可能短时间内成长那么快,只是我虽然不大,但是也能感到张叔叔的哭和马叔叔王叔叔的哭不一样。马叔叔的哭是因为和别人打架败阵了而委屈地哭,王叔叔是因为失去母亲而难过地哭,而张叔叔是因为对未来绝望而痛苦地哭,马叔叔和王叔叔的泪水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张叔叔的泪水是从心里流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那个床头柜被我们家拿回了大连,一直放在父母的床头,后来我们家又搬了几次家,家具不断地吐故纳新,再后来又不断地断舍离,而这个床头柜一直以不可撼动的地位摆在父母的床头。一直到我的父亲去世,我们准备把父亲的房子租出去,在租客的要求下,我们不得已处理了一些家具,其中就有那个床头柜。掐指算来,那个床头柜在我们家里摆放了近四十年。</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回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叔叔每天收工以后就给我们家收拾东西捆包。张叔叔提前向生产队请了假,说准备把我们家一直送到大连。生产队告诉了张叔叔,尽管去送,他不在的期间,小队给他按出工算工分。</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我们家回城的日子,张叔叔果真跟着我们的车一直把我们送到大连,又帮助我们家拆包归位。早些时候抽调到大连的石叔叔也一起过来帮忙,家里很快就收拾好了。我妈妈又领着第一次来大连的张叔叔看了大连当时有名的景点,玩了两天,然后张叔叔就回到农村又开始了他一个人的知青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回到大连不长时间,张叔叔的姐夫来到了我们家,他给我们带来了大包小包的营口特产,也带来了张叔叔母亲和他们全家对我妈妈的感谢。感谢我妈妈在农村期间对张叔叔的关照,盛情邀请我们全家去营口做客。说得我妈妈是感动又惭愧,只是不断地说:哪是我照顾了小张呀,是那两年小张给了我们家多大的照顾呀,要是没有小张,我们娘仨吃水都是问题……</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也不知道我们家回城多长时间,张叔叔也离开农村回到营口。张叔叔是我们那个公社最后一批,是我们那个大队最后一个离开农村的知青。张叔叔回城以后在什么地方工作我不知道,反正是经常有出差的机会。他只要是到大连出差,必到我们家来看看,即使是没有时间,他也会到我妈妈单位去看看我妈妈。</p><p class="ql-block"> 后来张叔叔的父亲也被落实政策出狱了。张叔叔的母亲和几个孩子给了他父亲充分的照顾和孝心。虽然他的父亲出狱后不长时间就因病去世了,但是短短的几年时间却享受了妻子儿女给他带来的无限的天伦之乐。当时有不少像张叔叔父亲一样的人,本来是蒙冤入狱,但是出狱后不仅得不到家里人的理解和关心,反而要接受很多的怨恨和冷脸,因为家里人觉得在政治上受到了牵连。每每看到这样的家庭,我妈妈就说,张叔叔的妈妈真是好样的,张叔叔所以这样出色,是因为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妈妈。</p><p class="ql-block"> 张叔叔回城几年以后结婚了。那个时候社会上时兴“几条腿”,意思是结婚要有多少种家具。张叔叔结婚的家具都是自己打的,他把婚房的照片邮给我妈妈,那个时候人们还不怎么说“流线型”,我妈妈那段时间经常看着照片欣赏张叔叔的作品:看你张叔叔这手艺,立柜门都是起弧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和张叔叔就是这样一直以亲戚的形式在走往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妈妈得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有一天我们家在吃饭的时候,张叔叔又来电话了,我接了电话回头看了看妈妈,我妈妈马上低下头哭了起来,向我摆手表示不接电话,我只好告诉张叔叔,我妈妈不在家……我猜想,我妈妈当时的想法,大概就像石叔叔有病不想告诉我妈妈是一样的吧!</p><p class="ql-block"> 我妈妈去世后,张叔叔因为工作的原因,又一次来到了大连,因为时间太紧张,只是就近到我姐姐的单位去看看,当听说了我妈妈已经去世的消息,张叔叔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当时就失声痛哭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p><p class="ql-block"> 我妈妈去世后,张叔叔逢年过节仍然是往我们家打电话,问候我爸爸的身体健康。那是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再后来,经过了搬家,换电话,我们家就和张叔叔失去了联系,陪伴了我们几十年的张叔叔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是我和姐姐老了以后,感到很遗憾的一件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五七战士和下乡知青都是那个时代的特定产物,虽然名称不同,但是大家殊途同归了广阔天地。初去农村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大家都是投向未知,不知未来,生活境遇的彻底改变,让这些碰到了一起的人们互相理解,互相同情,互相可怜,进而互相信任,互相关爱,互相帮助,在特殊的岁月中,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甚至是亲情。艰苦的年代也有温暖,孤寂的日子更有真情,这也是走过五七道路和经历过知青岁月人们的人生的宝贵财富。我的几个知青叔叔是我和姐姐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亲人,在农村的那两年,他们是我和姐姐除了妈妈以外的情感依靠。他们就像几棵大树一样耸立在我们家的旁边,家里有什么事,只要想到隔壁有叔叔们,就觉得有些许安心,过春节的时候,他们全体回家过年,我都觉得我们家比平时冷。不知那几个叔叔是否已经把我们忘记了?我和姐姐现在都老了,他们就更老了。他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比如张叔叔就是1949年10月1日生人。除了石叔叔以外,那三位叔叔都还健在吧?正在含饴弄孙,安度晚年吧?</p><p class="ql-block"> 好人一生平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全文完</p><p class="ql-block"> 2023年6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