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雄

刘树生

<p class="ql-block">(2017-10-28/阅读 2678)</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秋雨无声,它进入我的梦境,可是我还醒着。我看见厚重的云幕和城市灯火。东边是大海,云幕下面,海不见了,仿佛溶入云天。我想得到大海挣扎的痛苦,这样一个呼吸困难的图景成了秋季里日常的一个夜晚。在凉凉的雨夜中,我醒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来自战争,但是战争给阿六带来终生残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阿六只有一条腿,有一条腿在越战中丟了。关于这个,阿六已经没有了伤痛的记忆,所有的疾苦都化做现实的荣光。在我们中间,有许多战争伤残者。阿六站着的时候如同常人,他有一条义腿。同登战役中,阿六身边的战友当场牺牲,阿六也身负重伤,醒来时,人躺在手术台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凉凉的雨,秋夜的雨。在我面前,灯光下,雨水划出道道白影。我忽然想起来要去看望阿六,当然,我也会去看望石明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秋天雨水有点虐。我朝远处望去,万家灯火,城市在雨夜中沉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阿六和石明宽都是55军老兵,同是越战人们,我的作战单位非军非师,只是一个边防团,我团当面之敌,正是55军作战地境,同登守敌的顽强,我的所在部队也较量过。攻打同登的战况,完整地活下来的老兵不多了,阿六少了一条腿,石明宽少了条胳膊。明天不下雨,我必然是要去看望他俩的,如今阿六病了,石明宽也瘫痪在床成了植物人。我只知道秋天的雨不会下得太久,但是我还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有阳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同登战役举世瞩目。越战人们,更无不知此役。阿六是无座力炮班长,战斗中,无座力炮是步兵伴随火器,攻城略地,阿六的火炮灭掉敌军数挺机枪。山地进攻作战,步兵常常是敌人机枪的活靶,我在明处居于下,敌在暗处居于高,机枪火力猝不及防,泼雨般,一倒就是一片。阿六目睹战友倒在血泊中,义愤填膺,他肩炮射击,抢占先机连发数弹,命中了敌人高机阵地。同登之战尸横遍野,阿六所在55军163师487团第二营伤亡过半,最终攻占同登外围探某主峰阵地。同登战役永远载入军史,军史中没有士兵名字,士兵用鲜血换得荣誉,阿六荣立一等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这一份荣誉,象支撑他一半身体的那条义腿,支撑着他的另一半信念,关于这份荣誉,我认识了阿六。我与阿六站在一起,是在另一个战场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尸横遍野……” 在我们中间,阿六更象一位长者。 经历过恶战活下来的人们,生活高尚的人通常是不谈战争的,因为高尚的生活代替了战争,而卑微的人,却总要渲染战争的残酷。进军同登,是在夺取探某主峰阵地之后的事,那日骄阳似火,沿途尸横遍野。“阵阵恶臭”,战场的残酷阿六不愿细说。战场的恶臭,不是单纯的一个气味,很多尸体发出联合恶臭,人血流淌在土壤里,混着火药味,也有一种辨别不出来的味道。人少的场合,我们偶然也会发出感慨,细细品味生死之间那飘渺的神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只是……” 阿六有时也很迷惑。四十年了,他已习惯一条腿的生活。他挪动一条腿,站稳了,再挪动那义腿,他与假肢相依为命。“……人在瞬然间丧命,表情为什么那样坦然?” 他的士兵叫鹿建华,他一同下乡的知青战友叫甄平,阿六目睹他们在瞬间丧命。“我想救他……” 阿六拉着鹿建华的手的时候,那士兵还活着,又一发炮弹落下来,阿六在失去总的知觉之前,清楚地记得鹿建华坦然的脸,阿六执着地辩解说。人们在单纯表达一个观点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执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这发炮弹落在他们身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阿六没有更多关于牺牲的战友的描述,而甄平之死,他也看过他的脸,“坦然。” 都很坦然。防六中弹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活着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幸好天没黑,天黑下来,同志们找不到我,血流干了,表情一定难看。” 阿六在原地躺了太久,被救下来时,伤口感染了,可是阿六没有死,这是无可置疑的。他的另一条腿,头上和臂上都中了弹片。阿六醒来时,一条腿锯掉了,他听不到锯腿的声响,只记得死在身边的战友平静的表情,至于一等功什么的,并没有给阿六带来好运。于是我们走 在了一起,我也立过一等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有一天,我走在人群中,听说有一种叫做劳模的东西,它就是一种荣誉,国家发钱给他们,钱就叫做荣誉津贴。有钱的荣誉真好!军队也把一等功称做荣誉,却没有发过一分钱。时过境迁,世道渐新,等到一切都以钱为等价的时候,军功已沦落为锈铁,为此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红色乞讨。阿六说,“我只有半条命。” 而我也已经适应了逆来顺受。太平盛世,君王不励耕战,一条腿的阿六下岗时,四周的人眼皮没眨一下,下岗潮中,四肢健全的人,都去另找生路,就在那时,我初遇阿六,陋巷街边,他一边卖着小文具,一边做着小手工,边上,有一副拐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那景象直教我热泪盈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条腿走出来的路是没有的。我把荣誉津贴的传说告诉阿六,阿六坚定地站在我面前,脚下是祖国大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雨停了,或者,雨还将要下。但是我决意要去看望阿六。然而,即使我不去看望他,阿六也在我心中。在我心中,阿六是一棵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他叫高树雄,有一种叫做“参照”的荣誉,我和他都托了劳模的福,享受了“参照劳模”的荣誉津贴,不管怎么样,我是决意要去看望他的。</span><span style="font-size: 18px;">(图:战前高树雄)</span></p> <p class="ql-block">(中,高树雄)</p> <p class="ql-block">(中,高树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