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69年,七八十个北京“知青”,七八十个上海“知青”,十六七岁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从两个城市出发,汇聚到黑龙江的一个村庄。在地图上,那里没有地名,只有25连这样一个代码。你要是往那里写信,抬头大的吓人: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师54团25连。在那块土地上,除了这一百多人,还有天津和黑龙江四个城市的知青一百多人。三百多知青,加上原住民和家属,一千多人的村庄,绝不敢叫他小村庄。我在那个村庄,生活了八年。</p><p class="ql-block">2023年5月,牙也掉了,背也驼了,头发也稀疏了,五十多个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从北京汇集到上海,满满的装了一辆大轿车,奔赴宜兴乡下。他们都是1969年下乡的知青,都在那个叫做“25连”的村庄里生活过。在车上,我们戏称二度下乡.</p><p class="ql-block">同一拨人,中间隔了半个世纪,两次从北京上海出发下乡,感觉有点怪怪的。人过七十古来稀,满满一车七十岁的老人!在车上,我就想,如果我们一直待在那个叫做“25连”的地方,会不会还有这么多七十岁的老人。恐怕早就郁闷死了。</p><p class="ql-block">头一次下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扎根边疆”的口号是响当当的。离开北京的绿皮火车,让人记忆深刻。一列火车拉了一千多北京知青,当火车启动的一瞬间,一千多人失声痛哭。那声音,盖住火车的汽笛声。这声音,我记了54年。一路上,空气是沉闷的,不时有哭声传来,那哭声传染,一人哭,总有几人附和。这和电视剧里斗志昂扬的下乡场面,有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这次下乡,还没出门就买好了返程票。除非是突发疫情,把我们隔离在下乡,几天后回家是肯定的。</p><p class="ql-block">同样是乡下,今天的宜兴,和往日的克山,没有一点可比性。虽说是乡下,住的却是五星级的宾馆。大概是为了补偿我疫情期间的遭遇,安排我住了最好的房间。套间、双卫、带衣帽间,还有六十平米的阳台,足够二三十人吃烧烤的。同伴来参观,都说是总统套房。</p><p class="ql-block">想起克山,冬天住大宿舍,屋里的后山墙结着霜。脚底下的被子常常和霜冻在一起。屋里的老鼠,冻得往我的被窝里钻。不留神就残害一条生命。这反差也太大了点儿。</p><p class="ql-block">当年,坐了四十八小时硬座,换乘敞篷卡车到团部,再坐拖拉机,辗转三四天,才到了那个叫做25连的地方。刚刚下过雨,猪粪鸡粪加上泥泞的道路,一双新鞋不成样子。这次,从北京坐高铁,四五个小时到上海。转乗一辆大轿车,走高速,不知不觉就到了宜兴乡下。五星级宾馆,就是一个花园,哪有一点乡下的感觉。</p><p class="ql-block">疫情把两个城市隔离了好几年,感谢上天给了这么个机会,让我们又拥抱在一起。疫情其间,我也曾计划江南走一走,无奈,江南的旅馆不接待北京游客。</p><p class="ql-block"> 倒霉的三年终有结束的一天。我们又老了几岁。畅谈是必须的。 谈话的重心,当然集中在当年的生活,还有就是疫情期间的感受。</p><p class="ql-block">一位上海老大哥,问起我当年因为扔馒头被批斗的事儿。那是下乡的第二年,头一回铲地。中午不让休息,食堂送饭到地头。不知道是谁,把吃剩下的馒头,放在我的饭盒里。我也没客气,拿出来就扔了。这可惹了大祸。有位贫下中农,告发了我,或者叫做举报了。那个年代,最令人痛恨的就是告发了。三个人,两个扛着长枪,半夜里从被窝里把我薅出来,押送食堂。此时的食堂已经成了审讯室。两人用抢顶着我的后背,一人拍桌大喊,“你犯罪了。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不管我怎样解释都没用,罪行是无可辩驳的。审到三点,也没什么可审的,不许睡觉,连夜写交代材料。第二天下地我是坐马车去的,当然还有两个扛枪的押送。批斗我,最对不起的是四个“八种人”,我站着念材料,他们撅着“坐飞机”。好在,毛主席没说,扔一个馒头判几年,批斗一回也就拉到了。只是担心,批斗别人的时候,把我拉出去坐飞机。</p><p class="ql-block">比起23连那个打架的知青,我还算幸运的。事件发生在冬天,打斗的对方是“贫下中农”,被一根鞋带捆两个拇指,马车送到团部。黑龙江的冬天是无情的,仅仅十几里地,两根拇指冻伤截肢了。</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更严重的打斗,也是和“贫下中农”进行的,结果出了人命。没通过法院,打人的知青很快宣判了死刑。枪毙的现场在团部南边的洼地,周围高地停着卡车,卡车上架着机枪。团里要求,所有的知青必须到场,坐在洼地里,在机枪的威胁下,目睹枪毙过程。</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再教育。知青头上顶着的不都是光环,还有“接受再教育”的枷锁。就是在一次次承受委屈,承受不公平的对待的过程中,学会承受。知青的胸怀,就是在承受中撑大的。 </p><p class="ql-block">言谈之中,自然要提到“口罩”三年。上海人被封城三月,自然感受颇深。我也说了我的遭遇。去年暑期,因为去吃了俩油饼,我被判定“密接”。从丰台区副区长电视里公布的材料看,我在那个感染者到店一小时前就离开了。并且,我有在其他地方微信购物的证明。疾控中心,社区领导,派出所民警,不断的给我打电话,要求带我去集中隔离。民警声称将采取强制措施。这回怕是没有两个扛长枪的了,短枪倒也少不了。抗争了三天。八年知青生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了活着,有时候可以短暂的放弃尊严,忍受就是活着的成本。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得到的。我屈服了。在四星级宾馆五十度的房间里,被关了九天。</p><p class="ql-block">上海大哥听出点儿意思来。时隔52年,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极其相似的事儿,这概率可够低的。</p><p class="ql-block">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的一生经历了很多很多。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又上山下乡,改革开放,下岗。光传染病我们就经历两次,一次非典,一次新冠。经历对于人来说,应该算作财富。当然这种财富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p><p class="ql-block">人来到世界一回,平平淡淡是过,风云变幻也是过,不一定非得精彩,享受磨难也是一种幸运。上山下乡八年,在人的生命里,也是不短的时期,况且还是人生的花季。后来用了好几个八年,才摆脱阴影。慢慢的懂得,有两种东西的珍贵,尊重和尊严。尊重生命,维护尊严,自己的和其他人的。</p><p class="ql-block">在大轿车上,让我说两句。我就说了一句,好好活着。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更应该,更有权利好好活着。</p><p class="ql-block">好好活着,看看我们还能经历点儿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