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婆

若尘(宇铭)

<p class="ql-block">阿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哥路(壮族叫法)家门外时,他家没有上漆的木门紧闭着,裸露的原木被时光侵蚀,留下了斑驳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哥路常年在外打工,阿婆独自在家,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看看她。我敲了几下,又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我知道哥路家大门紧闭一般只是虚掩,于是便推门而入。门轴有点锈了,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嘎嘎”声。昏暗的堂屋里空无一人,地板也潮潮的,门外的阳光顺着我推开的大门溜了进来,我踏着那一抹光走进了屋子。一把刚摘来的豇豆无声地躺在饭桌上,我把带来的一板鸡蛋和两把面条放在桌子上,和那安静的豇豆摆成一排。四处看了看,屋子静悄悄的,我朝楼上喊了几声,也不见阿婆出来应人,她<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一般都在家的,看这样子应该又去村口一带找人摆龙门阵了。</span></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屋里没人显得很冷清,我在堂屋站着,就好像一片茶叶泡在凉水里,浑身也跟着清冷几分。不见阿婆回来,我转身出门,关门的时候,我留了一个缝,伸手进去,把提前准备好的板凳有靠背的凳脚抬起抵在大门背后,这样我关门的时候,凳腿就能顺势下滑顶住门,当门栓用。我刚走下门前的台阶便看见路的那头走来一个蹒跚的人影,佝偻着腰走在光圈里。因为高度近视,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阿婆,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走近看见是我,她那浑浊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p><p class="ql-block"> 阿婆拉着我的手进了屋, 我们并排坐在她家昏暗的堂屋里,她安静地和我诉说这段日子以来的家事。</p><p class="ql-block"> 阿婆生于1931年,如今92岁高龄,已是耄耋之年,但是她思维很清晰,没有那些老年人的混沌。时光在她脸上凿刻出一条条沟壑,以此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她静静坐在那里时,好像一棵历尽风霜的大树一样,浑身散发着时间的古朴与沧桑。</p><p class="ql-block"> 阿婆健谈,大部分她在说,我在耐心听。阿婆娘家是隔壁村子的,走路只要10分钟左右。她母亲生下她不久便去世了,父亲一个人带她很辛苦,想找个人来照顾她,于是续弦,后妈又生了2个弟弟。再婚的家庭,原配的孩子多少都过得有点艰难。</p><p class="ql-block"> 阿婆成家后命运还是有些坎坷,一个人在坎坷艰辛时,老天爷就像个淘气的孩子,最爱落井下石,非要再踩上几脚才肯罢休。她在生哥路之前也曾有过几个孩子,在哪个饱受贫苦和饥寒的饥荒年代,生产力也很低下,粮食时常不够吃。只能到坡上挖野菜,而种出来的红薯还得省着吃。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就到山上捡青岗子,把青岗子的外壳敲碎后,把里面的仁用石磨磨成粉,然后做成青岗粑吃,虽然味道有点苦,也总比饿肚子强。这种时候大人都无法解决温饱,自己都营养不足就更谈不上哺乳了,襁褓中的婴孩,想要长大实属艰辛,他们最后都夭折了。再后来,阿婆生下哥路,可能是上天怜悯眷顾,亦或者生活也稍稍改善,加上他自己生命力顽强,最终长大成人。在哥路渐渐长大的时候,阿婆的丈夫因病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就此倒下,阿婆觉得她的天都塌了。悲伤过后,生活还得继续,后来的几十年她也一直没有改嫁,和哥路俩人相依为命。她<span style="font-size: 18px;">独自一人把哥路拉扯大,</span>这几十年来枕边没有一个嘘寒问暖的,干完农活回家面对着冷锅冷灶的,我无法想象她的经历有多苦。</p><p class="ql-block"> 现在,阿婆膝下有两个孙儿,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凑成了个“好”字。美中不足的是她儿媳和哥路吵架后已经离家,再也没有回来。村委了解了他们家的实际情况后,也给了他们安排了低保,让他们的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但是哥路要养活一大家子,2个孩子还在求学,这些补贴还是不够的,他也不得不外出打工继续补贴家用,个中艰辛不足外道。在阿婆的诉说中,我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看了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一样,有沉重的压抑感。我怔愣半晌后,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捡了哪一句话说。噩运就好像毛线衣的口子,撕开了一条,非要把整件衣裳都毁了才罢休。她的遭遇可谓悲惨万分,任何的安慰,都是隔靴挠痒。</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阿婆右边颧骨有块明显的淤青,我便问她怎么回事?阿婆说是前几天去村口捡柴火的时候突然摔倒磕到的,她总感觉最近有些头晕。 我担心道:“你年岁大了这些事情就不要再做了,哪天在外面摔倒没人看见就麻烦了。” 阿婆说:“后来你哥路出来找我的时候,看见我摔倒了,就把我背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家什么都不做也是很闷的,现在身体还算好,就只在大路边捡柴火的,我也不走远,门口两边的柴火都是我自己捡的。”阿婆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像小孩子一样,为自己捡到那么多的柴火感到骄傲。我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了,有一小捆一小捆的柴火,也有锯子割得整齐的柴火,应该是哥路出门打工前给她准备的。我夸她能干,她笑了,满脸的褶皱里都是笑意。</p><p class="ql-block"> 阿婆时不时也会去镇上赶集。百现离镇上大概4公里左右,因为晕车她都是自己走路去去镇上赶集。 我无法想象那么远的路,她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走到镇上的。每次赶集通常她会买点瘦肉回家剁碎了煮肉粥吃,有时候她不想出门也会托人帮她买。阿婆的牙齿全部都掉光了,仅剩下萎缩的牙床,平时只能喝粥。每次喝粥她都是用舌头顶着上颚把米碾碎,然后再吞下去。她说一次煮一点,那些粥她一般都要熬到米油出来为止,那样的粥有营养也最好吃,煮一锅能管三顿。她偶尔也炖一些骨头,将肉炖到软烂,然后用手一点点地把肉撕碎再囫囵吞下去。听到这里,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眼前的人影与我奶奶的渐渐重合在一起。我的奶奶92岁,去年过世了,她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吃肉的,没有牙齿吃东西对老人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村民性情豁达,热情好客。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往往都会邀上乡邻乡亲到家里吃饭,以示对客人的看重与欢迎。而米酒是联络感情最好的媒介,因此,村里的男女老少,酒量都是极好的。</p><p class="ql-block"> 阿婆虽然已经92岁但是身体还算健朗的,估计和她平时喝酒有关。她每餐吃饭的时候都会喝一点米酒,她说这样开胃还能暖身。 不过喝酒过了,也会让人头脑发晕。</p><p class="ql-block"> 阿婆告诉我昨天晚上她起夜的时候头有点晕,下床的时候脚软了摔倒在地上。我听完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有种不太踏实的预感。虽然她平时自己在家 但是周围的邻居都是亲戚,平日里也会走动,时不时地帮衬一下。我赶忙问她:“那后来有没有人发现你摔倒了?”她平静地说:“那个时候没有人看见我摔倒的,我的两个孙子都出去读书,阿霞礼拜六礼拜天才得回来,你哥路也出去打工了,我都是一个人在家。我也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后来我自己冷醒了,又才慢慢地爬回床上,才躺一下天就亮了,现在想起来,我也有点怕。”她说的时候语气很轻淡,两只枯手扶在膝盖上,不时地轻轻抚摸一下,身体向前倾着,神情满是木然。我的心涩得厉害,不敢去想像阿婆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如果她自己没有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任何人,那将是一种灾难。我对她说:“阿婆,以后少喝点酒了,你以后都是一个人在家了。阿霞这个学期升初中,去市里面读书了,周末也得不回家,你要等到放假才能看见她了。阿旭读高专也是假期才得回来,你再喝酒头晕,没有人在你身边看着,摔倒就麻烦了,你得好好照顾自己。”阿婆听到后很错愕:“阿霞不在镇上读书了?礼拜六礼拜天也不回家了吗?”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她又喃喃自语:“哦,那我以后就不喝酒了,再摔倒也没有人看见。”阿婆本就坐在门边,逆着光,她的身子笼在阴影里,此刻神情满是漠然。我想:此刻阿婆的心里一定是一片荒芜,那些野草萋萋填满了她的心房,在一望无垠的荒芜里,她看不见前路,不知道该走向何方!</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阿婆倏然一笑,转头对我说到:“我终于攒够钱给自己买了一副棺材,买完后我心里面松了好多,现在还差布(寿衣)还没有准备好。我还要再攒点钱才得。不然我心里头不踏实。”她说这事的时候语气风轻云淡,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在谈论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本来混浊的眼睛此刻变得清澄无比,那澄澈的眸光里映着90年来的过往,曾经的苦难艰辛此刻都化为一汪潭水,平静地流向了远方……</p><p class="ql-block"> 每个月政府都有给阿婆发高龄补贴和养老金补贴,这两样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她省吃俭用,就为了给自己攒棺材本。 在农村,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好准备,也是老一辈人一种亘古不变的执着。在他们的信念里,只要这些东西都准备妥当,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心也就放宽了。还有一种风俗,家里的老人到一定年龄的时候,儿女们都会给他们准备好寿木,据说这样家里的老人会更加长寿,虽然这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我还是安慰道:“阿婆,这些东西你都不要太操心,哥路很孝顺,他都会帮你准备好的。”阿婆轻轻摇了摇头,轻笑一下:“谢谢你的好心,不过活那么久会很闷的。”我听罢,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故而不再言语。阿婆活了90多岁,这个年纪生死于她而言早已看淡,人世沧桑她比我经历的多得多,看得比我更加透彻,我说些什么反而都显得不合适。这样的话题过于沉重,于是我便转移了话题。</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天空慢慢爬满了乌云,光线开始暗了起来,风从敞开的大门外一阵阵地灌进来,夹着风雨欲来的狂躁,变天了,我起身和阿婆道别。她送我出门,我走了几步,总觉得身后有道目光 落在我一步步的脚印里。于是我转身回头,便看见阿婆仍然站在屋檐下,我朝她摆摆手,让她回屋,但她手扶着门框依依不舍,两只脚下好像长满了根。那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地里,显得那么的萧瑟,就像一片水分干枯发黄的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在地。我忍着心里的酸涩狠心回头,可她瘦弱枯槁的身影,却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这大概是留村老人的生活状态吧!生活从来都是不易的,我们谁人不是为生而活,为活而生呢?</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