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争战息,归去拥书城

沙湖絮语

<p class="ql-block">  先将这首《临江仙》按我们熟悉的简体字横排书写一遍:</p><p class="ql-block"><b>犹忆当年曾共读</b></p><p class="ql-block"><b>与君同住芦林</b></p><p class="ql-block"><b>含鄱口上看平云</b></p><p class="ql-block"><b>雨余千涧沸</b></p><p class="ql-block"><b>春到万峰青</b></p><p class="ql-block"><b>半世纪来如梦过</b></p><p class="ql-block"><b>此生回顾堪惊</b></p><p class="ql-block"><b>海天隔阔尚情亲</b></p><p class="ql-block"><b>何时争战息</b></p><p class="ql-block"><b>归去拥书城</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临江仙</b></p><p class="ql-block"><b>公元一九八八年四月写寄</b></p><p class="ql-block"><b>祥生贤甥存念</b></p><p class="ql-block"><b>周君亮(名章)</b></p><p class="ql-block"> 这首词的作者周君亮是我父亲黄赓祖的大舅,我称其为大舅公,而祥生就是我父亲的乳名。</p><p class="ql-block"> 这首词的上半阙写的是一段令我的父辈等不少人难以忘怀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在1928年,我的爷爷、奶奶举家上庐山购屋居住,那时候,我父亲还不满十岁,他的兄、姐最大也没超过二十岁。上山后,我爷爷安排我父亲及其兄弟姐妹们跟从当时住在山上的前清秀才罗侠仙老先生读书。第二年,父亲的几位舅舅也都携家人上山来了。父亲在他的《我的人生》(以下简称《人生》)中写道:“在武昌的诸舅(君亮、君适、君简、君颖)各家也分期来山租用芦林40号房屋居住。”</p><p class="ql-block"> 几家人都上得山来,差不多二十个孩童的读书可是个大问题,再请罗侠仙老先生一人教读已不现实。于是爷爷与几位舅公商议,成立了一个“圣华学院”教授孩子们功课。 </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他的《人生》中写道:“大概是父亲和诸舅商议的结果,不让我们从罗(侠仙)先生学习,诸舅要自己办学教育子女了。自我们家移出39号房屋不久,那里门前挂了块“圣华学院”的牌子。果然,三位舅父都来分任教学之事,受课学生共约十人。有我的表兄姐、兄姐及我。课程有国文、历史、地理、英语、数学等。大舅授文学、史书(通鉴、汉书、世界史纲等),简、颖两舅分任英语、外国地理及数学(算术、代数)课,他们大概是模拟新式教课方式,闢室分级,分科上课,并辅导作业。规定十日举行一次考试,以巩固学习成绩。老师都善于讲授,所有学生也都勤奋,学习气氛极浓,成绩自是显著。陈尚一(苍虬老人陈曾寿之子。陈曾寿老人系当时人称“海内三陈”之一,其也是父亲三舅周君适的岳丈)来山时,圣华学院开学未久,他自告奋勇来教大家学习注音字母,短时完成任务。英语课,对我来说是发蒙,由颖舅教读,用的是开明英语读本,学得很起劲,进步很快。”</p><p class="ql-block"> 以上就是大舅公诗词中的“同住”与“共读”。其实哪里是共读,分明大舅公尊为师长,而父亲既为晚辈且不过是刚发蒙的小学童啊。</p><p class="ql-block"> 大舅公诗词中写道:“雨余千涧沸,春到万峰青。”庐山风光秀丽,气象万千。待得雨后,山谷中乱云翻滚;而冬去春来,满目青翠,令人心旷神怡。</p><p class="ql-block"> 我想,大舅公并不是简单地描述庐山的风景,而是又勾起他的一段美好回忆。</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他的《人生》中写道:“圣华学院坚持‘十日考’制度,平日学习非常紧张。大舅有时提议要带领子侄、甥辈作远足之游,当然使我们欢欣无比。有一次组织游览三叠泉,略事准备,在一个深秋的晴天举行。这次旅游队伍大小二十余人,晨间由芦林出发,经女儿城、七里冲和一些不知名的地带,翻山越岭,徒步行走三十余里,历时一个上午到达目的地。……实在累了,大家分头在山林里寻找枯树枝叶当作柴火,在山坡上以块石垒灶,利用专为举行野餐带来的炊具食物,大干起来。当然也只能限于烧水煮面,分配卤菜干粮罢了。大家总算可饱餐一顿,解渴充饥之后,就得赶路返回,回程于夜幕已降时结束。”“十日考后,规定休息一天,平日旅游,可利用这一天选择附近名胜举行。到黄龙寺、三宝树、乌龙潭等地点,随时可以三五人成群往游。”</p><p class="ql-block">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舅公可真是深谙教书育人之道啊。</p><p class="ql-block"> 我想,那一段时光应该是父辈们蹉跎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经历吧?难怪总是听到父亲回忆。</p> <p class="ql-block">  在山上住了几年后,父亲他们回到了武汉。父亲在他的五舅周君简的鼓励和帮助下,写下一篇散文《杂议山中》向当时(1936年)的《新民报》投稿并获得其采用发表。</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大哥前几年在收集整理家族历史资料时,特意到湖北省图书馆查阅,找到了当时登载父亲那篇散文的报纸的影印件,并将它复制了下来。可惜由于年代久远,好多字已经看不清了。</p><p class="ql-block"> 但从父亲的文章中还是看得出来,他对他人生中那一段经历感觉十分美好,非常留恋。</p> <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父亲的大哥(我们的大伯)出差到武汉,那天父亲把他接到我们家来。记得当时父亲和大伯坐在小茶几旁边聊天,聊的都是当年在庐山上的往事。只记得父亲说:“……只见你和二哥从对面小山坡上呼啸而来……”</p><p class="ql-block"> 这张照片就是三位老人在武汉我们家门口拍的,从左起依次是大伯、二伯和父亲。</p> <p class="ql-block">  大舅公于1949年底离开大陆去了台湾。由于事发突然,他没有携带任何家眷。</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张大舅公与他的女儿(父亲的表妹,我们称其为表姑)的合影。照片拍摄时间是上世纪80年代初,是在香港拍的。那个年代,大舅公无法回大陆来,而表姑也不能去台湾,父女俩想见面只能都去香港才行。</p><p class="ql-block"> “海天隔阔尚情亲”啊!</p><p class="ql-block"> 当时不仅是见面,即便信函也不能直接寄往大陆和台湾之间。</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他的《人生》中写道:“通讯只能寄美国某地大舅之友而后转台北。”“获复信,也是辗转经美国寄。”<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书赠父亲的那首《临江仙》也是大舅公托人经美国辗转寄过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 父亲接到大舅公大作,随即也写成奉和词一首。他不敢妄呈大舅公,而是先将其寄至沪上赵鸣初(赵鸣初老人,系父亲五舅周君简的夫人,赵朴初老人的胞姐 )老人核阅。得老人复信曰:“除为调平仄须令‘松柏’易位外,不能易一字。”</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和词如下:</p><p class="ql-block"><b>调记临江仙</b></p><p class="ql-block"><b>犹忆当年承教诲</b></p><p class="ql-block"><b>弦歌声聚芦林</b></p><p class="ql-block"><b>争登别墅喜凌云</b></p><p class="ql-block"><b>雨豪山岳宴</b></p><p class="ql-block"><b>冬雪柏松青</b></p><p class="ql-block"><b>过隙白驹余梦过</b></p><p class="ql-block"><b>壮怀吟罢心惊</b></p><p class="ql-block"><b>海山苍莽寄尊亲</b></p><p class="ql-block"><b>宁归宜佛事</b></p><p class="ql-block"><b>迎驾在江城</b></p><p class="ql-block"><b> </b>父亲得大舅公大作,如获至宝,他托人将其装裱起来,并配上铝合金框架,挂于墙上品读欣赏。</p><p class="ql-block"> 大舅公写这首诗作时,是1988年(大舅公真是细心,台湾一直用的是民国纪元,但他老人家在这里用的是公历!或许是老人家担心大陆的亲人们看到民国纪元感觉别扭吧?)当年老人家已93岁高龄!距其离开大陆39年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对我详细讲解过这首词,其中讲到“书城”时十分感叹老人家藏书之丰富,但是我当时以为那不过就是书多一些而已。</p><p class="ql-block"> 大舅公在事务繁忙之余,多有著述,出版过《坠尘集》等四部作品。</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当我读到《坠尘集》时,看到老人家在书中多处花了大量的篇幅描述周家世代珍藏书籍的情况,使我感到非常震惊,完全颠覆了我对老人家藏书之多的认识。</p><p class="ql-block"> 大舅公在《坠尘集》中写道:“我髫龄时,家中已有五间楼房的藏书,每一间房,紧靠四壁都安置书柜,中间摆列两行书柜,柜背相向。因此,一间房中,便有六行书柜,上抵屋顶,中间形成两行书巷子,以便通行。这些书籍,乃是自先尊祖、先祖、先父三代累积的藏书,其中大都是旧书,宋版没有,明版亦不多,清代的精本却不少。”</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旧书,经(历)各种的劫难,损失了三世累积的一半。我成年之后,继续购买了一些新的线装书与洋装书,以及少数的英文原版书,特别是那时大书局如商务、中华等,纷纷影印丛书,并发预约,我几乎全部买下,因此旧书虽历有损失,新书却不断补充,书架仍不算贫乏。”</p><p class="ql-block"> 这是什么概念:四代人累积珍藏,五间房,每间房六行直抵屋顶的书柜!这不是“书城”又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对日战争发动之后,二十七(1938)年我举家避兵西迁入蜀,只携带一点应用的衣物,其余舍弃不顾。日军一到湖北,两处的书籍与其他东西都荡然一空,五、六十年来四代祖承的五楼藏书,到此就算全部完结了。”</p><p class="ql-block"> “抗战胜利后,三十六(1947)年我回到武昌,那一所住宅已夷为平地;回到原籍县城中,居然故宅尚存,但只剩下一个大轮廓…我走进去呆立了半天,既不能笑,又不能哭,心中只想到我少年在此读书的情景,自己反问自己:‘这便是我少时那一间书斋么’!”</p><p class="ql-block"> 大舅公的书城轰然倒塌!然而,在大舅公心中,它没有倒!老人家不是期盼着:“何时争战息,归去拥书城”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