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歌谣

清扬婉兮

1

奶奶背着手站在人家屋子的拐角处，她把一些成熟饱满的大麦穗扎成一大把，让我送回家喂鸡，她说就在这儿等着我，她不走。我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走，还一边往后看着奶奶，我看她一转身要走，我急了，一下子把大麦穗扔到了地上大哭起来，几只鸡跑过来啄食。

奶奶嫌弃我是个跟屁虫，一定是哄骗我，要我回家吧。我才不上当呢！我要和她一起去，她裤兜里有糖，嘴里有歌谣，肚子里有故事。你听，她看我哭了，又蹲下来拉着我的手给我唱起了儿歌：

天上星星，地上丁丁（蜻蜓），门外有个老婆婆㧟着干烧饼。我问老婆婆，你去干啥。去看我妹妹的老公公。妹妹的老公公，生了什么病？他抽烟不小心，帽子烧个大窟窿。哟，那还值当的看个啥？嗯，大小是个灾星。

不知道为啥，听奶奶说，我小时候一听“帽子烧个大窟窿”就笑得直不起腰，屡试不爽。现在想来应该是当时的我只能够听懂这一句。

2.

奶奶不识字， 听说她的娘家开大航船，开糖果铺，条件比我爷爷家强多了，从城郊为啥嫁来那么远。长大了一点，我就好奇地问奶奶，奶奶说，你们姓张的是读书人，姓氏好。现在想来真有点好笑。姓张的多了去，太俗了，这也叫姓氏好吗？

奶奶说她从小就见过爷爷一次，那时候就嫌弃爷爷个不高，但想着人还会长的，谁知道等到十五岁结婚了，一直还是那么高。垒个灶台，搭个鸡窝，就得买酒买菜请人来干。

爷爷是个孤儿，奶奶嫌弃爷爷家里太穷，人还窝囊。逢年过节，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奶奶就背上孩子步行二三十里地，住回娘家蹭吃蹭喝的。那时候农村规矩大，过年出嫁过的闺女不能够看到娘家的灯火，奶奶就和她的孩子藏在院外的一口枯井里，由人把饭筐系个绳子吊上吊下，给奶奶送饭。靠着娘家的接济，奶奶度过了灾荒年月。

小木碗儿，挖花生，俺去姥娘家住一冬。姥娘瞧见怪喜欢，妗子看见瞅冷眼。妗子妗子你别瞅，豌豆开花俺就走。

奶奶先后生了俩孩子，可能因为年轻没经验，对婚姻又不满意，她都没有用心带，加上那时候医疗条件也差，都夭折了。

后来年长了一些，有了大姑，有了我爸爸，算命的先生都说我爸爸是块读书的好料。奶奶的日子有了盼头，奶奶不再频繁地回娘家，开始死心塌地好好过日子了。

3

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小小子要炮，老婆子要个大花袄，老头子要个新毡帽。

春节前我们都和妈妈回她的娘家。元宵节第二天，端午节当天，中秋节当天，我们都去姥姥家吃团圆饭，看姥姥姥爷 还有城里回来的舅舅舅妈。

我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

奶奶，你不回娘家看看吗？

奶奶娘家人早在五九年都饿死了。一九五九年秋天开始闹饥荒，等到过完年，整个村子的人差不多都饿死了。剩下几个人搬走和大村合并了。

对了，奶奶有个堂弟弟，我们叫他老舅爷。每年麦收以后，种上秋季庄稼，农活都干完了他就会来，唱大鼓书，演杂技，玩魔术，然后挨家挨户收麦子，养七八个徒弟。

这个老舅爷是奶奶的叔父抱养的孩子，私生子，是个流浪艺人。小时候别提多娇贵了。奶奶说他是洋钱（袁大头）堆出来的，自己有奶妈，上下学由家里的保姆背着，吃饭单独有人给他做。在城里上初中，天天放了学就在小饭馆里吃饭。初中毕业以后去支边，受不了苦，从青海逃回来。后来娶了媳妇，无奈他不喜欢在家干活，他说总是固定一个地方生活，不自由，多可怜呀。他带上几个学生徒弟，四处流浪卖艺，能写会画，耍杂技，演魔术，还会算卦。一年四季很少进家。

老婆不愿意跟他过日子了，自己不声不响地坐火车远嫁他乡。老舅爷去南方找了几次，没有结果，只好不了了之。从此他就一个人了。

拉锯扯怀，槐树底下搭戏台。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你也来。人家老婆都来了，你的老婆咋没来。说着说着来到了，来到哪？来到地南头，生一窝小皮猴，大的会作揖，小的会磕头。来到磨道里，变个老叫驴，来到锅门口，变个老母狗。

奶奶唱这首歌谣的时候我就想当然地想起老舅爷来了。可不是嘛，他们一来，就在村口搭个大棚子，负责宣传的小徒弟走遍全村，敲锣打鼓地唱起来。于是，村子里就能热闹好久。

奶奶是不是也想念她的堂弟弟了。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

4

奶奶白白净净的，个子高高的，平时爱干净也很讲究。夏天她从你身边走过去，会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皂味。

奶奶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喜欢四处溜达，春天冬天地里种的油菜和麦子，小白菜，夏天地里种的西瓜，豆角，棉花，秋天地里的玉米，黄豆，南瓜都归她管理。要是有牲畜胆敢破坏，她能一口气追到人家家里，堵着门把主人好一顿数落。

在村子里，奶奶是年龄比较大的长辈，算是长寿老人了，人家都敬她三分。

5

奶奶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我爸爸，我还有个叔叔。奶奶比较偏心我爸爸和小姑，对这个叔叔也许有点苛刻吧。因为大家庭事务琐碎，偶尔会有小矛盾，奶奶经常会数落叔叔几句。

有一次，叔叔干活回家晚了，家人又没有给留饭，叔叔啃了俩干馒头，只能就着一头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头蒜砸成蒜泥，就是全家的一盘菜。小姑看见了告诉奶奶，奶奶就把叔叔骂了一顿，叔叔本来就累又窝着一肚子怨气，他一时气急喝了农药。

当时我大姑招工定居外地，我爸爸当兵在很远的海南，我的小姑刚刚成年，我的爷爷常年有病，我的叔叔身材魁梧，年轻力壮，是家里的顶梁柱。

叔叔去世不久，才新婚三个月的婶婶也改嫁了。

奶奶的天塌了。

后来我爸爸当兵转业回家，不久就迎娶我妈妈进门结婚。这个家里才算有了笑声。

6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奶奶正在烧火，只见她神秘地一笑，喊我过去，让我闭上眼，把嘴巴张大。奶奶把一坨软软糯糯的香香的像是鱼肉抿进我的嘴巴里。我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奶奶手里躺着一条用桐树叶包着的，大巴掌似的烤鲫鱼，真香呀！

筛箩箩，打面面，我问妞妞吃啥饭。揪疙瘩，打鸡蛋，呼噜呼噜两三碗。

小妞，你想吃啥饭呀？快吃了这条鲫鱼，奶奶给你盛疙瘩汤。可不敢耽误俺的大学生上学呀！

奶奶在哪弄的鱼呀？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烤鱼了。那是原生态的，只有鱼肉的清香。

7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隔岸看柳。七九冰河开，八九雁归来。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

冬天冷，我跟奶奶睡，奶奶的被子好厚好沉呀！奶奶的脚小小的，那尖尖的是大脚趾，脚底上有茧子，好硬，有好几次都挂到我屁股了，好疼。

奶奶背疼，入睡困难，每晚睡觉前她总是喜欢坐很久，打盹了，才躺下睡觉。有时候不盖被子，歪倒在床上，我连喊几声，才把她从梦中喊醒。

8

冬天的午后，奶奶端来一大盆洗脚水泡脚，要洗脚剪脚趾甲，还要用剪子刮硬硬的脚茧子。奶奶把小腿上长长的裹脚布一层层打开，松开裤脚，脱去厚底的白棉布袜子，把小小的粽子一样的脚放进水盆里，泡上一会，然后抬起一只脚，用剪刀在脚跟处刮呀刮，刮掉一层层老茧。

奶奶的脚好丑好小。

奶奶，为什么我和妈妈的脚跟你的不一样？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我们那时候不裹脚找不到婆家呀！我才三岁，我娘就给我裹脚，那可是疼得扶着墙根走 走一步就钻心地疼。

奶奶说着，看来她并不觉得疼，她是笑着的。

看奶奶笑，我也笑了，鼻涕流到下巴上，奶奶用她摸过脚的手，绕过洗脚盆向我伸过来，要帮我揩鼻涕，我赶紧跑开了。

9

我们这里大年初一的那天，是要连续吃一整天的饺子的。有的人家起床比较早，早晨五点起床，一直到下午能吃四五顿饺子，我们家跟平时一样，一天三顿饭，可是没到中午的时候我就饿了，大人们还在客厅里闲聊，看电视，我就摸索着自己去下饺子。

奶奶看我往厨房去了，估计是我饿了就去帮我烧火。我就嘟囔了一句说，我自己下饺子，我自己吃，谁也不许吃。奶奶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生气了，不知道她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妈妈把我揍了一顿，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挨打。

当时我真恨我的奶奶呀！多嘴多舌的奶奶！那几天，从奶奶身边走过，我都要狠狠地翻她几眼。

10

奶奶最喜欢吃猪蹄和红烧肉，她一直健健康康地过到90岁。我给她买过几次烧鸡，猪蹄，土鸡蛋。奶奶牙齿好，肠胃好，食欲也一直很好 。

奶奶爱干净，饭前非要自己去洗手，结果不小心一屁股坐到水泥地上，把股骨头摔坏了，平时都是坐轮椅，后来又是因为爱干净，一大早把垃圾往门外掂，发生意外，一头栽倒在地上，输液几天一直昏迷，最后撒手西去。如果不是这些意外奶奶长命百岁肯定没有问题。

奶奶就这样突然离我们而去了，在她亲手抱大的孙子孙女都陆续离开家上班工作，经济独立之后，在她先后经历过丧夫丧子的人生伤痛之后，在她熬过所有人世间的坎坷苦难之后，她静静地躺在她一生耕种的麦田里，躺在了冰冷的地下，却把最温暖的回忆留给了我。

11

小鸡嘎嘎，爱吃黄瓜。黄瓜有水儿，爱吃鸡腿儿。鸡腿儿有毛，爱吃樱桃。樱桃有核儿，爱吃牛犊儿。牛犊儿撒欢儿，撒到天边儿…

想把奶奶的歌谣唱给孩子们听，还未开口，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