㩯铁茬儿

刘文方

<p class="ql-block">芒种,其实“忙种”。芒种后,麦黄梅熟仲夏至,从芒种到夏至,农村就全面进入了夏收、夏种、夏管的三夏大忙高潮。村庄里的人似乎永远没有空闲时间。在北方农村,麦子收割完以后,摊场,打场,晒麦。紧接着又开始种秋庄稼了,点玉米,撒芝麻,播黄豆、绿豆等。</p><p class="ql-block">对于家乡豫西南阳方城来说,秋庄稼以玉米为主。那年代,不是家家都能养得起牛的。春争日,夏争时,铁茬儿玉米苗儿肥。为了赶农时,趁地墒,不少人家都要种“铁茬儿”玉米,铁茬儿玉米,苗肥、根壮、抗倒伏,深受乡亲们喜爱。</p><p class="ql-block">当地土语叫“㩯(pan)铁茬儿”,即在没有犁的麦茬儿地里,顺着麦垄(每两行麦之间的空地),用锄头或大锛铲刨出约四至八厘米左右深的小土坑,然后把玉米种子丟进去又封好的过程。㩯,半猫着腰,双手一前一后抓紧锄头把儿或锛铲把儿,用锄头角或锛铲角斜着刨出大致像三角形的坑儿来,然后另一个人也需半猫着腰把两粒玉米种子丟进去封好。可一人单干,可俩人配合,㩯坑儿后可不松手,待种子丢进后松开手刚好埋上,再用锄头板压一下,还可以把新㩯坑儿的土端起来压在那个丢过种子的坑儿里,干活得力的㩯坑儿时还可左右换手,以缓解劳累和提高效率。</p><p class="ql-block">㩯铁茬儿,有讲究。在土地墒情好时,坑儿要浅,约四至五厘米,墒情差时,刨的坑儿约五至六厘米,碰到疏松的砂质土壤,要把坑儿刨到六至八厘米深。墒情好时封土轻压一下,墒不好或砂土地封土后要用锄头或锛铲压坚实些。一般隔两行麦茬㩯一行玉米,每棵间隔约一尺,每两行或三行与另外的行距间要间隔更宽一点儿,以便玉米长大后通风透气。㩯铁茬儿时要穿上厚实点的鞋子,尽管不大一会儿就会钻进去泥土,加上出汗,脚底下像和泥一样,但能够避免麦茬儿扎了脚或锄头伤了脚。</p><p class="ql-block">天蒙蒙亮,在“吃杯茶”和布谷鸟的催叫声中,乡亲们都开始背着锄头或大锛铲,带着玉米种子,脖子上搭个破毛巾,拿着草帽,挎着水壶,装了干粮,来到麦茬地里。田里热闹起来了,工具与麦茬地的切入声,大人们的嗔怪声,花喜鹃的喳喳声,“吃杯茶”的加油声,布谷鸟的催促声响成一片。有独自一个单干的,连续㩯十多个小坑儿后,再回头丢入种子、封土。有两人组合的,一大人一小孩,或两个大人互换着㩯坑儿和丢种子。家里劳力多的,一块地可有两三组人㩯铁茬儿。不管是㩯坑儿还是丢种子,都需要猫着腰,一步步,不紧也不能慢,完成从刨坑儿到丢种再到封好土的过程。</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家里土地多劳动力少。生产队解散后,原来集体的牛分到了会喂牛者的家。虽说每头牛都对照到了各家各户,但还是谁养牛,谁家有用牛犁地种秋的先决权。于是,我家几乎每年种秋都要种一半或以上的“铁茬儿玉米”。那时候,放麦假,作业很少,目的是让回家帮衬大人,顺便搞个“勤工俭学”,㩯铁茬儿时,孩子们专管丢玉米种子。</p><p class="ql-block">金黄色的麦茬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这样,机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一直做到腰酸背疼胳膊抽筋,做到麻木不仁、晕头转向。顾不上听吃杯茶和布谷鸟的鸣叫,也顾不上看麦茬地里偶尔飞起的小鸟或野鸡。只想着早点去到地的那一头,可以站直了身子,喘一口气,喝几口凉水。来回几遭后,邻地的乡亲一般都会相互打个招呼,坐到地圪檩上(地头小路),一边抽两支烟,喝几口水,喘一会儿气儿,一边聊聊小麦的收成和种秋的打算。</p><p class="ql-block">中午时分,毒辣辣的阳光照在金黄色的麦茬地上,直起头来,会有一种炫晕的感觉。所以,只有半猫着身体,耳边听着单调重复的声音。刨坑的扬尘,早已飘满了全身,有几滴调皮的汗水滴上了脚面,留下了星星洒洒的印痕,像荡满尘土的汽车上被几滴雨打过一样。</p><p class="ql-block">㩯铁茬儿,熬晌午,头顶冒火的太阳在地里干活是常事。有的家庭,快晌午时,女人们回去做饭了,熬晌午干活的人回去还有口现成饭吃。那些单身汉却没那么幸运了。有的口袋里装了干粮,背着一个灌满凉水的“老鳖壶”,该吃饭时到地头凉荫下,啃点干馍,喝半壶凉水,然后就和衣躺在地上休息起来。有的回了家,看着没冒烟的灶火,自己呕一会儿气儿,然后无奈地做点简单的饭。有一个二杆子(脾气莽撞)远房表叔,㩯铁茬儿到下午一点多,回家又饿又累,看着冷清的灶台,骂骂咧咧道,干了一大晌活儿,连口饭吃都没有,锅给你砸了,顺手搬起一个大石头往锅里砸去......比比这些人,那时候我们还算幸运。父母说,你们姊妹几个常年上学的,干活不得力,咱早点下地,早一点回,趁凉快,不熬晌午。母亲也会提前回家,一个人钻进闷热的灶火,烧火做饭,等我们回去。</p><p class="ql-block">那时㩯铁茬儿,偶尔会带两瓶小香槟或啤酒,一般都是一壶茶,壶绿色,像个老鳖似的,人们都称“老鳖壶”。口喝了,如果带的是小香槟或啤酒,就会小口咂上几口省着喝。一般都是双手抱着老鳖壶,咕咕咚咚几阵子凉开水,等到半晌里喝光后,就来到地头小溪里再灌上一壶,也有时会像牲口一样趴在那里喝了起来。不管是小香槟还是啤酒或者是凉水,在那时我总觉得那是琼浆玉液。因为,喝水的时候,可以站直了腰,放松一下,慢慢悠悠地喝,偷一会儿懒。</p><p class="ql-block">㩯铁茬儿,总嫌地块太长,似乎很久也到不了头。有经验的乡亲说,那是你常常想站起来的原因,总想着这一行快点干完,把干活的时间都用到看地块那头上去了。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要是你实实在在猫着腰,一步步去干,一会儿都到地那头了。同样是干活,他们看上去也确实轻巧麻利,左右两边不时的换手,猫着腰一步步顺着每两行麦茬间的空隙处,轻快地向前,一会儿都到了地那头。或许在他们眼里,一行到头仅是个小目标,大目标是用多久把这块地种完。心中有打算,脚下不停步,还能伏得下身子,也难怪他干得又快又好。每当这时,我总会白他一眼,依旧我行我素,依然是猫几下腰丢一会儿种子,便放慢速度,癔症一下,偷偷望一眼远方的地头。</p> <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把麦茬地照成了橘黄色。牛羊都叫着下山了,人们却还在地里㩯铁茬儿。有时,也会接过大人的锄头交换一下,只可惜人小力弱,只有吸着肚子,硬着胳膊,坚持十分二十分钟就气喘嘘嘘了。身上流着汗,眼里滴着泪,嘴巴里诅咒着脚下的田地。</p><p class="ql-block">㩯铁茬儿后,墒情好的话三四天玉米苗就露了头,墒不好就得一周左右,要是一直干旱的话,只有等落过一场雨后重头再来了。铁茬玉米苗长起来时,麦茬由金黄变黄褐色了。在黄褐色的背景下,那一行行的青绿色的玉米苗在微风中轻轻点着头,那站在地头手搭凉蓬的乡亲们,向地的那头眺望着,看着长势,打算着施肥锄地,有的穿行在地块之间,像走在沙场上的将军,点阅着千军万马。</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不理解这铁茬儿玉米为何这么壮,曾经问村里有经验的伯伯。他说,这铁茬儿玉米就是咱农村的泥孩子,泥土里摸爬滚打,浑身常粘土,泼实。你不看那大石头下的草,想办法都会钻出来,旺哩很。那时,很不满意他的这种回答,现在想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答案吧。</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种田人真的辛苦。羡慕田园的简单快乐,或许只是人们的一种意淫,或许那是怀揣满满生活美好,不愁吃喝人的一种任性的理想。对农村人来说,付出劳动,才有庄稼的丰收,家中有余粮,心里才有底,那个时候这应该是所有农村人的想法吧。</p><p class="ql-block">回想几千年农耕时代的文明,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农耕文明就是农民追求人人有田种的愿望和追求,可几千年多少代农人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标却没有实现,直到有一个时代的有一天,这个梦想才变成了现实。不过,随着岁月的变迁,一代代年轻人对土地失去了兴趣。在那个㩯铁茬儿的年代,农村娃娃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逃离村庄,吃个饱饭,再不要到土地上顶着日头,一年四季流汗受累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村子里一些年轻人就走了出来,或上学参加工作,或者到城市打拼。每逢种秋季节,宁愿寄回万儿八千,也不愿再跑回来感受三夏大忙的滋味了。村庄里房子越来越漂亮了,人却愈来愈少了,有的地方只有几个留守的老人在村里无聊地晃悠着。许多家里的土地好点的承包了出去,差点的土地都种上了树,有的甚至荒芜了。每年种秋的日子,多功能一体化机器轰隆隆响过之后,地犁了,种子播了,化肥施了,农药打了,芒种夏至㩯铁茬儿成了传说。芒种后,江南梅子熟,农人插秧忙。对北方来说,那酸酸的梅子太遥远,只有那当初在麦茬儿地里㩯铁茬儿,浑身刺鼻的汗臭混合着田地的土腥味在仲夏的微风中飘荡,飘进心中,飘荡在留守老人的灵魂深处。</p><p class="ql-block">芒种夏至㩯铁茬儿。现在这个季节,在农村的田地里也难得见到几个人,就连吃杯茶和布谷鸟的叫声,也被轰轰隆隆的机器声所淹没。“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这个季节,一人独坐,嗅着新麦的饭香,畅想着采菱的曲调,遥想青梅煮酒的豪迈,独享静坐怀远的分茶,在氤氲的茶水中,回味旧时光,享受平常岁月的美好。(成稿于2020年6月2日晚,原创首发于自编自写自玩公众号《山村小磨坊》)</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刘文方,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方城县拐河镇中心学校教师。QQ时代,网络昵称“调戏鱼钩的小鱼”,自编、自写、自玩微信公众号《山村小磨坊》。2017年5月以来,在《新民晚报》《人民周刊》《躬耕》《思维与智慧》《时代邮刊》《农村.农业.农民》《南阳日报》《郑州日报》《南都晨报》《南阳晚报》《白银日报》《天下美篇报》《平原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稿件124篇。散文《夏日恋歌》入选《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散文卷》《野菊花之恋》入选徐州市2018年中招语文试卷,《房顶那桶仙人掌》《故乡的三根汤》等入选各地试卷及百度文库等,刊发纸媒的数篇散文被“学习强国”转载。</p>